葉維塔趕忙跑出來,把曬在地上的書集中在一片涼席上,和看守一起把它們抬進屋裡。緊接著,汽車就魚貫而入,開進院子裡,順著牆根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司機們習慣性的在停車前猛踩幾腳油門,汽車們暴怒起來,怨氣排出,在它們的身後捲起一股股煙塵,接著便關掉發動機。
院子裡面突然又奇靜起來。車門一個個地被推開,工人們風塵僕僕地從駕駛室裡出來,可是他們非但沒有下地,反而向汽車頂上爬去,搬下來木柴、木炭和糧食,還有雞和羊,前幾樣東西是在鄉下買的便宜貨,雞和羊是村民們白送給他們的。他們出去有些日子了,今天滿載而歸,和家人團聚,臉上都是美滋滋的,高興地和院子裡的人互相問好。
瑪瑪杜給葉維塔帶回一個鳥巢,那鳥巢像一隻蝸牛,口朝下倒掛在一個樹枝上,也因而連累了那個樹枝,被一起給折了下來。據一個工人說,當時鳥巢裡面還有兩隻沒長羽毛的小鳥,嘰嘰待哺,給葉維塔說得都不忍心去接那個鳥巢。
鳥巢編得十分精美,從入口看去,裡面是一個走廊,走廊的盡頭往左拐,有一間臥室,再往裡……,也許還有廳吧,不過在外面,就只能看到這些。他羨慕那一雙小鳥,能擁有這樣的一所房子,一所一居室的房子構成一個溫馨的家,它吊在樹上。如果鳥巢有足夠大,如果他能變得足夠小,他情願做一個鳥人,住在裡面,娶妻生子。
可憐的雄雀,費盡艱辛,只有把房子造得盡善盡美,才能引來雌鳥的垂青,男人何嘗不是如此?可是話說回來,如果雄鳥無能,連這樣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都不能提供,誰還會來同它苟合?
瑪瑪杜是一名老工人,和別的工人相比,他更憨厚老實一些。原先,他在中國駐該國的大使館工作過,二十年前被招募到井隊,就一直跟著鑽機在野外打井。近年來,由於年紀大了,體力也大不如前,幹活時不免耍些小奸小滑,他看在眼裡,他容忍他。瑪瑪杜信奉伊斯蘭教,是真正的信,虔誠的信。方便的時候,他總是按時祈禱,而且祈禱前要淨身。用一個小水壺,把水倒在掌心裡,洗頭,洗臉,眼、耳、鼻、喉要清理乾淨,耳朵裡的灰塵要掏出來,然後洗手、洗腳。
在他的額頭上有一個銅錢大的繭子,比銅錢要厚,是他磕頭時在地上蹭出來的。瑪瑪杜也是一個少有的負責任的男人,很顧家,在村子裡遇上便宜的東西,如糧食等,他就買下來,儲存在家裡。在野外遇見一小段木柴,就會把它撿起來,扔到車上,帶回家去。大一點兒的木頭當然不敢撿,路上有森林警察設了關卡,被逮住了要罰錢。
二十多年在外資企業工作,工資、加班費、野外補貼加出差費,老婆也做一點小生意貼補家用,再加上夫妻倆日子過得仔細,他攢下一筆錢,蓋了幾間房子,自己住兩間,剩下的房間他分別把它們給租了出去。瑪瑪杜不吸煙、不喝酒、也從來都不嫖女人。一次,在鑽機搬家的途中,經過一個小鎮,工人們沒有料到後面的中國佬會趕上來那麼快。分手的時候,他們還有兩眼井要驗收,說好了在前面的村子裡會合。然而,他們也做了壞的打算,如果不幸被中國老闆撞見,就說是汽車壞了,等著修理工來修車。中國製造的質量,總能成為他們的借口。
一切佈置妥當,他們向鎮子裡面走去,經過一間小酒吧,裡面的吧女向他們招手,他們沒有時間來喝酒,身子裡面已經有一種慾望在燃燒,勝似對酒精的渴求。他們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
經過那個小鎮時,他看見他們的汽車停在路邊,其中,一輛汽車的發動機蓋敞開著,像一隻河馬張大了嘴巴,等待著獸醫來醫牙齒,果然,他猜測是汽車出了故障。汽車旁邊沒有他們的人,瑪瑪杜沒有跟那班人一起走,他從來都不做那種事,情願留下那些閒餘的錢,來經營自己的小家庭。他盤算了一下,再攢兩個月錢,他新蓋的那間房子就可以封頂,而且房子尚未建完,早已經有人來認租,租金都已經商定好了。
但是,呆在汽車的旁邊,中國人來了,他又不好照本實說,然而卻也不能撒謊。他左右為難,想來想去還是先躲起來,躲在一個陰涼地裡,靜觀其變。在那兒,他既可以乘涼,又看得見這面發生的事情。
03
他遊目四盼,找不見自己的工人。身邊的一個小男孩兒知道他們在哪兒,他塞給小孩兒一枚硬幣,跟著他向鎮子裡面走去。孩子們好奇心強,人多勢眾,又勤快,消息也靈通,無論走到哪兒,都有孩子給他們指路,心甘情願地幫他們做各種各樣的事情。
經過那間酒吧時,他往裡面瞥了一眼,小孩兒沒有停下腳步,他們繼續往前走。穿過小鎮來到一個土院子前,小孩兒把腦袋向院子裡面一撇,用下巴告訴了他,然後就躲到一邊去了。
土牆坍頹,塌掉的地方形成兩處豁口,透過豁口,看得見院子裡面的一排土坯房。在房子的正面均勻地排列著七八個矮小的木門,門上釘著鐵皮瓦,沒留窗戶,其中有兩個門是敞開著的,掛著髒兮兮的布簾。院子中央有一顆苦蓮子樹,樹上星星點點地開著細碎的花兒。樹下放著一個大長板凳,旁邊有一些待洗的衣物,泡在一大盆肥皂水裡。一朵花正從樹上輕輕飄下來,滴溜溜一路風車式的轉著,落在盆裡,漂在水面上。
他走進院子,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他咳嗽一聲,不夠響,拍拍手。忽地,門簾像被一陣狂風給捲了起來,緊接著,就從屋子裡衝出兩個肥胖的女人,她們半袒露著上身,腰間扎一塊布,也看不見裡面穿沒穿短褲。她們強行把他往屋裡拽,他見勢不妙,用力地掙脫了她們。兩個女人見他板著臉,面色嚴冷,便又笑瞇瞇地摟住他的脖子,高聳的胸脯,在他瘦削的身體上揉來揉去。
他被擠在了中間,四面滔滔波湧,暗香流動,一時便似一葉扁舟,沉浮大海。他忽而被浪擲峰頂,忽而又跌入幽谷,身體搖搖晃晃,不能自控。他不慣坐船,但覺頭暈。他拚命地向四面衝突,然而,無論衝向哪兒,他都會被軟綿綿地彈回來,他疑心遇上了以柔克剛的太極高手。
「吱呀」一扇門開了,一個他們的工人走了出來。他心裡那個高興呵,自以為得救。可恨那個工人,只是站在那兒笑嘻嘻地看著他,還一邊繫著衣服上的扣子。
忙裡偷閒,還不趕緊?脫個精光,還要解開那麼多的扣子!他絕望,窘極了,臉憋得通紅,就快要窒息了。他猛地向下一蹲,彷彿是把自己從女人的身體中抽了出來,他感到十分羞恥,他大喊一聲:「你們給我快點!」
他逃離了那兒回到公路上,驚魂未定,餘悸未消。險些被****,更糟糕的是讓人佔了便宜,恐怕還得由他自己來付錢。
瑪瑪杜已經守在汽車旁邊,一會兒,其它工人也都回來了。不知是疲憊還是緊張,每個人的面孔都繃得緊緊的。好事被打擾了,沒人說聲「對不起」,只有那一位還是笑嘻嘻的。他笑誰?中國人為了賺錢,在這裡苦熬,大多不找女人,他們小氣,捨不得花錢,其實又不是很貴。瑪瑪杜想不通,跟著中國人幹了這麼多年,他還是不懂他們。
「玩女人是你們的自由,不過,今天是在工作時間,所以,每人罰五千塊錢。我這裡寫了一張紙,同意的簽字,月底在工資中扣除,不同意的,馬上結算工資走人。」
他又說:「瑪瑪杜雖然沒有參與嫖妓,但是他也擅離職守,因此,罰款兩千。」
工人們承認錯誤,同時又認為罰款太重,這些女人要不了那麼多錢,而且常來常往的,還可以優惠打折,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許多?剛才的快意早已煙消雲散,事一過後,既已有悔意,每次都是如此。而眼下卻又要讓他們付出更多,心裡未免心疼那錢。於是他們便相互交頭接耳,用土話來表示不滿,不滿的結果,好像要集體罷工。
「事情已經決定了,沒有改變的可能,不服氣你們自己去找勞動監察局。」他鄭重地說。
他看了一下他們,繼續說:「我馬上要在小鎮上就地招工,一旦名額招滿,你們便再也沒有回來的可能。」
工人們被他堅定的口氣給鎮住了,他們知道在這方面他向來說到做到。非洲經濟落後,就業率非常低,能在外資企業工作,享有優越的條件,已經是很大的運氣。他們給村子裡打井,村民們給他們殺雞宰羊,免費供吃供喝,他們一個個吃得胖乎乎的,膀闊腰圓,面皮發光。雨季休假三個月後,他們再回來時,全都是衣裳襤褸,面黃肌瘦。然而,有很多人不珍惜這樣的機遇,不認真工作,不遵守勞動時間,盜竊公司的財物。這樣的工人,被他毫不留情地開除了好幾個。
工人們權衡利弊,不情願地在那張紙上簽了字。瑪瑪杜怯生生地向他解釋:「當時,我去小解,但是汽車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視線,我看見你們的汽車開過來,老闆下車後,跟一個小孩兒向鎮子裡面走去,我馬上就回到了汽車旁邊。」瑪瑪杜說得有理有據,理由充分,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甚至於如果他不相信,他可以帶他去看他撒的那泡尿。
那泡尿就撒在一個小紅土崗的後面,可能現在已經干了,或許會留下一灘印跡,也許那是一個專門撒尿的地方,有數不清的,不知是誰尿的印子。站在那兒,居高臨下,一、二、三、四、五、六輛汽車歷歷在目,可是一跪下去就只能看見坡頂上的乾草,極不整齊地歪在那裡。
瑪瑪杜慶幸自己在站起來的時候,看見了老闆的汽車,而在他跪下去之前還沒有。
老奸巨猾!就這樣,被瑪瑪杜溜掉了。「下次沒有那麼便宜!」
人無完人,瑪瑪杜有時也犯一些小錯誤。事後,他總是跪下來,把自己做的錯事細細地講給安拉聽,表示懺悔,求得安拉的寬恕。上帝是仁慈的,很容易地,瑪瑪杜被寬恕了,所以下次他還要犯錯誤。犯了,再懺悔,懺悔了,再……。
葉維塔為那個巧奪天工的鳥巢而驚歎,同時她也被瑪瑪杜從幾百公里外,帶回來的那份細心所感動。一天,葉維塔央求他:「我也要跟你們去打井,好麼?我什麼苦都能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他們的鑽井公司,原先是為了執行中國政府支援非洲的任務,到這兒來打井。任務完成後,井隊便留了下來,自謀生路,自生自滅。就好比當年的一支國民黨軍隊,流落到了金三角。多年來,他們輾轉在撒哈拉沙漠南部地區的幾個國家,一共打了幾千眼井,其中,有沙特阿拉伯王國援助的撒哈拉沙漠地區供水項目、荷蘭援助的鄉村小學供水項目、非洲發展銀行貸款的,撒哈拉沙漠南部地區鄉村衛生院供水項目,以及一些來自國際上的非官方組織、慈善機構等方面的善款資助的一些打井項目。
從沙漠到戈壁,從戈壁到草原,從草原到叢林,從部落到村莊,有路的地方,沒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