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鳥兒紛至沓來,前赴後續,奮不顧身的誘餌,竟是一淺盤子的清水!
01
葉維塔拖著疲憊的身子,從長途客運站走了回來,心裡鬱鬱不快。她看不懂那張用法文寫的告示,可是圍在那兒的人群裡面,已經有人用英語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原原本本地跟她講清楚了,而且比那張告示上講的還要詳盡。事情的英文意思大致是這樣的,這也許和法文的意思有些出入,不過聽葉維塔回來用漢語跟他講,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而且在非洲,這也不算什麼大事:
沙漠部族的人因為領地的事,和政府軍幹了起來。政府軍一開始以為自己很行,是專業隊伍,思想上輕敵,再加上武器裝備陳舊,火力不夠狠,開戰沒多久,就被打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部族的人佔領了幾個村鎮,通往北方的道路被關閉了。
聽到這個消息後,葉維塔的心情非常沮喪。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好地方,她都沒想著要去看看,反而不顧家人和親友們的勸阻,到這個地方來,可偏偏又遇到這樣的事。她覺得命運對她太不公平,好像一個日夜思念大海,憧憬著太陽在海面上噴薄而出那輝煌一刻的人,歷盡千辛萬苦,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從遙遠的內陸趕到海邊,坐在一座礁石上等著日出,不想,卻讓他趕上一個陰天。葉維塔試圖努力地說服自己,並希望這只是一時的事件。可是客運站的人卻對她說:「目前的形勢誰也說不準,至於什麼時候通車,還得看雙方談判的結果。」
又有一個旅客接過來說:「就算通了車,有誰還敢坐?沒聽見人家說連政府都落到別人的手裡了。」
「要我看,那個結果也不容易達成,有那麼好商量的事,還用得著去打仗?」說什麼的都有。葉維塔越聽越鬧心,便離開了那兒,回到駐地,心裡想著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前進無路,後退又不甘心,葉維塔來找他給出個主意。他原想政府軍不會那麼無能,可能是因為事件在被用土話改成法語,然後再由法語轉成英語,又被用漢語把英語的意思說出來的時候,給弄擰了。可是現在這件事情,是由葉維塔的嘴裡講出來的,他也就信了。他心裡知道,這種事可能會很快解決,但也可以很嚴重。反政府武裝為了製造聲勢,殺幾個外國佬,擴大國際影響,給政府施加壓力,增加談判的籌碼,這樣的事,在以往也是有過的。
他說,除了這裡之外,還可以從北非的摩洛哥、突尼斯等地,隨著旅行團進入撒哈拉沙漠。可是,葉維塔又不願意隨團對幾個沙漠景點進行走馬觀花似的遊覽。此外,另有一條路是從阿爾及利亞南部進入撒哈拉沙漠,不過,出於安全考慮,他沒有向葉維塔推薦這條路線。說來說去,好像只有一條路可走,他建議她暫時先住下來看,一旦局勢有了好轉,再想辦法。井隊按長期包住的價格,給葉維塔減免了一半的住宿費,對伙食費也作了相應的減免。葉維塔聽了他的話,便也做好了長期堅持下去的準備。
他帶葉維塔去後院一個長久不用的庫房。除去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打開外層的鐵門,他一下子怔住了,他的眼前出現一堵褐色的土牆,——裡面的木門完全被泥土給封死了。幸虧他沒有冒冒失失地闖進去,否則他就會撞在牆上。不過,即使撞上了,他也會輕而易舉地穿牆而過,因為那牆……
是螞蟻用自己的唾液粘合泥土,把門包上一層巧克力脆皮,以便它們躲在裡面偷吃門框和門板。他找來一根木棍,往那堵土牆上輕輕一戳,那層薄脆的土皮上便被捅出一個大洞。裡面的木門,彷彿是裝在紙盒裡面的液體飲料,被插進來的一隻吸管給吸了去,只留下外面的包裝。
透過那個破洞,葉維塔看見裡面有兩個書架。井隊原先有許多藏書,很多流行的小說和書刊、雜誌,早已被一些人給讀爛了,他們生怕裡面的武功秘笈給別人學了去,也怕他們抄襲的情書也被別人給抄了去,於是,便把書中最精彩的部分,包括插圖,給撕了下來。接著,又有人撕去了比較精彩的部分,那些書便面目全非了。他們看書是很馬虎的,平時工作忙,很少有時間閱讀,往往是在吃過飯後,拿上一本書去後面的山坡上,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看,等他們再站起來時,那本書便少了幾頁,弄得漫山遍野都是碎紙片,像是空投下來的宣傳廣告,被突然的一陣風給吹到這裡來。
他把那些殘破的書整理出來一大堆,放一把火燒掉了。如果書是有生命的,燒去的這一部分也許才是精華。自從那些書被全部焚燬以後,那間庫房就再也沒有人光顧過。
到底還是螞蟻比人的品味高,經過葉維塔的認真清理,發現又有七、八十本書被螞蟻啃得破爛不堪,面目全非,失去了收藏價值。它們都是一些長期被人們遺忘在這裡的書:有科普讀物,專業書籍、工具書、外語教材、世界名著,也有中國的《散文獲獎作品集》、《中國新文藝大系》、哲學、史書、社會、美術、攝影作品、廚藝、花鳥魚蟲的養殖、還有魯迅、沈從文、錢鍾書、張恨水等人的書,以及台灣作家白先勇的《孽子》等。那本他曾經讀過的《沫若劇作選》,也被螞蟻「讀」掉了一半。裡面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已經殘缺不全,只能斷斷續續地讀到:
雁南征兮欲寄邊聲,雁北歸兮為得漢青。
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
…………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
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
東風應律兮暖氣多,
知是漢家天子兮布陽和。
下文就沒有了,也許螞蟻會拿著另外的半本書接著讀下去:
羌胡蹈舞兮共謳歌,兩國交歡兮罷兵戈。
——他真的該把那半本書給搶過來。
他想到西遊記裡觀音菩薩蓮花池裡的金魚,每日浮頭聽經,終於修成手段,下界為害百姓。而這些螞蟻在這一年的時間裡,細嚼了七、八十本中外名著,得到人類的真傳,卻反過來加害於人類,不殺必定會遺患後世。可是,他並不懂得怎樣處理這樣的事情,他重新溫習了一遍西遊記,發現裡面竟沒有一隻螞蟻成了精,他找不出法寶來對付它們,最後,只好請神仙來相助。他喊來看守,看守幫他買來滅蟻藥粉撒在地上,他擔心那種廉價的藥粉質量不好,裡面含有過多的澱粉,於是,便又往螞蟻洞裡足足地噴了一筒滅蚊藥。看著在地上垂死掙扎的螞蟻和成片的屍體,他想,如果它們啃的是經書,唐僧也會贊成這樣做。
打那天起,葉維塔每天開始曬書。她把兩塊涼席拼起來,鋪在水泥地上,再把書整整齊齊地擺在上面,彷彿是個舊書攤。同時她也在看書,有很多書讓她耳目一新,因為那些書,都是在台灣不曾出版過的。她如饑似渴,如獲至寶,甚至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她看得很快,一本接一本地看,把看過的書擺在一邊,眼看著,看過的書比沒看過的書多了起來。這樣,不知不覺的,又過去了好些日子。
02
天旱呵,缺水。坐在院子裡羅雀,一根細小的木棍支起一個大篩網,木棍的下端系一根細細的線繩,繩子繞過車棚的一個柱子,連接到不遠處一棵芒果樹下一張板凳的腿上,那些斑鳩的命運就繫在那根繩子上。
看守坐在那兒,把繩子牽在手裡。
滿地是金子般的陽光,映得人睜不開眼睛,黃金一下子變得不值錢了,人們一時茫然不知所求,便都歪在那裡昏昏欲睡。幾隻斑鳩落下來,一步一觀察,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徘徊在篩網的旁邊。院子裡面靜悄悄的,一切如常,然而,已經有幾隻斑鳩鑽到了篩網的下面。
命懸一線!那個篩網還沒有來得及扣住獵物,卻已經扣住了大夥兒的心,他們馬上又振作起來,屏住呼吸,等待那千鈞一髮的激動。然而,看守卻是那樣的沉得住氣,把線繩繃緊在手,卻又引而不發,直等到最後兩隻斑鳩也鑽了進去。
線在地上簌簌爬行。
大廈將傾,誰都沒來得及察覺,只僥倖逃出來一隻,其餘的斑鳩,全部落網。
這邊還沒有收網,那邊卻已經燃起了紅紅的炭火,三十幾隻肥碩的斑鳩,被擰斷了脖子,拔去羽毛,放在炭火上烤。那種原汁原味竟讓他捨不得蘸一絲的鹽,放一絲的佐料,——幾種烏七八糟的香料,加上雞精,混製成一種不倫不類的「香」。
他們脫去上衣,赤著身子,就在那炭火前,吃著烤好的野味,大碗地喝著冰啤酒。嘴裡忙個不停,卻也能夠勻出一會兒功夫,不斷地重複著一個字兒:「香!」
大夥兒盡情地吃著,品嚐著那無與倫比的美味。而那令鳥兒紛至沓來,前赴後續,奮不顧身的誘餌,竟是一淺盤子的清水!
秘書到後院來告訴他說:「項目主任打來緊急電話,說有要緊事,聽那語氣,好像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原來是工地上出現質量問題,工程已被勒令停止。一個建井台的分包商,因為一開始自己沒有計算好成本,價錢報得偏低,施工過程中發現有些吃虧,便要求追加合同額。他沒有答應,而那個人為了保持關係,不敢強求,便開始偷工減料,降低成本。
「井台的尺寸是不能縮小的」那個分包商琢磨了一下。那樣做容易被人看出來,而且得另做模板,得不償失。「那麼就少用點沙子吧?」這裡的沙子遍地都是,是免費的。「少用點水?」還是不成。最後,只好從每個井台上減掉兩袋水泥,把粗鋼筋改換成細鋼筋,接著又從每個井台上減掉六根短鋼筋。也是此人自己運氣不好,剛開始作弊,就被一個日本監理給識破,監理讓先把工程停下,聽候處理。
他馬上帶著那個分包商趕赴施工現場,瞭解到那裡的情況後,非常氣憤,當場就把那個人訓斥了一通,並且宣佈與他解除合同,另選他人。
「你給我馬上離開現場,我不想再看見你!」他對著這個分包商吼。
離開工地時,他突然想到還得送那個人回家,把一些技術資料和工具拿回來。他看到他的家裡一貧如洗,老婆病倒在床上,孩子們一個比一個小。
「你們都過來,認識一下我的老闆,是他在養活咱們全家。」
那個女人硬撐著想坐起來,被他制止了。一群孩子走上來,踴躍地向他伸出稚嫩的小手,接著就響起一片中國的問候語:「你好!」,「你好!」。面對這樣的一家人,他無話可說。他給那個人加價,讓他注意質量繼續干。
回到基地,他剛剛靜下心來,就聽見院子外面傳來轟隆隆隆的馬達聲,是鑽機從野外回來了,像是歸航的飛機,呼嘯而至,帶來高空的氣流。加上隨行的五輛卡車、一輛越野吉普車,七台發動機一起轟鳴,攪得滿世界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