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在炎炎的烈日下,朝著麥加的方向,老人跪下來,把頭扣在涼席上。氣血下沉,湧到他的臉上,他昏昏欲睡,像個小學生在夏日午後的課堂上。雨季,他把涼席鋪在潮濕的地上,手裡捏著念珠,閉起雙目和安拉促膝談心。蚊子在他的耳畔嚶嚶囈語,他分辨不出哪個是上帝的聲音。
「得把那個教堂建起來」他對自己說,也對安拉這樣說過。
他見過那個教堂,也許是在夢裡,也許是在沙漠裡看見的海市蜃樓,他記不得了。然而,他熟悉那個尖頂,那一排高窗,太熟悉的影子,熟得像自家的房子,即便是半夜三更從外面回來,摸著黑走進屋裡,也能輕而易舉地摸到蠟燭,插上燭台並找出火柴把它點亮。
教堂就建在他常年磕頭的那片空地上,主牆自然要朝向麥加克爾白,那個即使給他穿上芭蕾舞鞋,原地旋轉三百圈驟然停下來,也能立刻辨認出來的方向。十幾年前,那真算是一個建築,因為那一帶還儘是土坯房、土牆、土院子。
教友中有內行人給他指點施工,在基礎階段,他就耗盡了所有的材料。然而有了房基,他心裡也就有了數,他知道,上面的部分即使每天加兩塊磚,終有一天也會完成。他看見草原上的螞蟻,用自己的唾液,粘合泥土,平地起高樓,壘起五米多高的蟻穴。叢林中的小鳥,把棕櫚樹葉和纖草,撕成細細的窄條,編織成精美複雜的鳥巢。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力量和智慧所能完成,建築材料昂貴,他總是湊不出錢來。後來,他又娶了第三個老婆,孩子越生越多,他開始入不敷出,只能籌到幾個錢,就買一袋水泥,添幾塊磚,使得這個教堂看上去像一個在建的燕窩,時不時地出現一點新泥。
一日,他送給老人四袋水泥,老人馬上召集孩子們運沙石料、拉水、和泥,緊接著,牆頭上又粘出一線濕潤。當晚,老人帶著幾位穆斯林長老,來登門拜謝。老人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不停地為他祈福。
02
教堂最終沒能建完,可是,在它的周圍卻豎起了各式各樣的房子,自從五年前在那條溝上建起了一座橋,把那條路南北貫通起來以後,這裡又將在今年年底,完成一座立交橋,鋪柏油路面。昔日的城郊,如今變成了商業區,店舖林立,地價因此大增。
前幾日,區政府派人到這個街區來丈量土地,劃塊出售,臨走,給老人留下一張條子,讓他帶著教堂那片地的土地證明和建築批文,到區政府去一趟。老人接到傳票後,想到這些年的心血和財物可能要付諸東流,心裡有些不安。
那裡亙古以來就是一片荒地,幾年前,當老人聽說土地證的時候,並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後來風聲越來越緊,他又沒有錢把那片地買下來。但是他沒有停工,他想,不會有人和上帝爭地,和一座清真寺爭地,就把這件事情給拖了下來。眼看著,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經無法挽回,他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區政府的人告訴他說:「這是市裡對咱們整個首都的總體規劃。」
老人才不相信他那套鬼話,他深信世間上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即使是政府,也不能違背安拉的旨意,除非安拉也是贊成這樣做的。
葉維塔被老人虔誠而執著的信念所感動,同時也為那座教堂感到惋惜:「真可惜!就差那一張紙,他要是早點把它給辦下來就好了。」另一方面,她也覺得區政府做事有些過了頭:「他們把那片地批給老人不就行了。」
葉維塔心裡很不好過,在那個清真寺沒被拆除之前,她還特意到那兒去看了看。她伸手摸一摸最下面一層十幾年前壘上去的磚,經歷了多少個雨季、旱季。又看看最上面一層新砌上去的磚,它們之間一層一層,由下到上,由陳舊到簇新,像是地質構造,每一層都記錄著老人歲月的變遷,家庭的興衰。那年,年成好,他多壘了幾層,娶第三個老婆那年,花銷太大,停工一年。那一面牆似乎在講述一個現代愚公移山的故事,葉維塔就佩服老人那股執著勁兒。
其實,老人雖然在表面上沒有露出來,可他的心裡一直比誰都著急,他覺得自己還有一把力氣,把那個教堂建完,只是他籌不到錢來買下那片土地。
老人的願望最終沒能實現,反倒賠上了一生的積蓄,心裡著實難過了一陣,好長時間在心裡放不下來。後來他想,這也許是天意,是上帝的安排。這樣一想,心裡也就寬慰了許多。
他自己到現在還住著土坯房,院子很大。一個角落裡拴著兩頭牛,旁邊堆幾捆乾枯的花生秧,每天限量地餵給牛吃。一隻母牛挺著很大的肚子,小牛生下來,養大了可以換點錢。
院子裡另外還有幾間房子,分別給老婆和孩子們住。他的第二個老婆每天走兩公里路,到一個市場上去賣菜,菜是在市場上批發來的,然後再零售出去。家裡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切從簡,因為節儉慣了,倒也不覺得缺少什麼。屋裡屋外到處都是整齊乾淨,一家老老小小,和和氣氣的,其樂融融,很溫馨的一個家。
現在,老人改在自家門前做禮拜。一塊涼席鋪在地上,他跪在上面,雙目緊閉,舉著雙手,掌心向裡,心中默默祈禱,彷彿把自己置身在他的禮拜堂裡。
月亮悄悄地離開了樹梢,離開之前,把樹上掛滿了星星,調皮地眨著眼睛,像聖誕樹上奇幻的小燈,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
葉維塔拿一塊雞骨逗弄地上的一隻花貓。
夜漸漸地暗了下來,一陣沙沙的聲響,夜風吹進樹林,拂下一片枯葉送到矮桌上來,疑是服務生遞過的賬單。他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鐘,覺得應該回去了。
回到駐地時,那裡已經恢復了供電,幾位工人還在卡拉OK,大概是因為喝多了酒,無論唱什麼歌,聽起來只是在喊叫。看見葉維塔進來,大夥兒力邀她唱歌:「葉小姐,唱一首給咱們見識見識。」說著便鼓起掌來,葉維塔不好意思唱,但更不好意思推托,便微笑著接過話筒。
廳裡頓時靜了下來,目光全都轉向了她,她也知道,這是她來到這兒後,第一次唱歌,大夥兒都在等著,看她的表現。她也就不能太馬虎了事,只見她從從容容地調節了一下音量,就開始唱了起來。
然而,她畢竟非常聰明,她先用閩南話唱了幾首他們北方人聽不懂的台灣民歌,找一找感覺。接著,才用粵語和普通話唱港澳和大陸的歌曲。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啊……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經得秋流到冬盡,
春流到夏。啊……
葉維塔唱這首「枉凝眉」時,有些動情。後來,她覺得他們可能不喜歡這種歌,便又選唱了一些流行歌曲,同樣是聲音甜美,抑揚徐疾,賺足了大家的喝彩聲。她接連唱了好幾首,大家才允許她停下來,而她停下來後,別的人卻都不好意思唱了,你推給他,他又推給了別人,因為他們的水平相差得太懸殊了。
葉維塔的到來,給他們帶來了少有的歡樂,這裡的人都喜歡她,鄰居的女孩兒們也常來找她玩兒,教她說當地話,給她編頭髮,教她纏頭,教她圍身上的那塊布,怎樣圍在下面,又怎樣披在了身上,又是怎樣纏到頭上去的。她們把自己身上的那幾樣東西,差不多都搞到葉維塔的身上去了。
女孩兒們拿自己當模特,給葉維塔演示著,而葉維塔就像一個億萬富婆,享受著她們專門為她舉辦的時裝表演。當然,她也參與其中。她裹了一身非洲的衣服,她們欣賞著她,左看右看,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還不夠非洲,於是,便又給葉維塔起了一個當地的名字。
你叫:「法蒂瑪塔」,「法」、「蒂」、「瑪」、「塔」。也不知道是什麼寓意,大概就是個名字罷!
從此,這條街上的人,便都知道了他們這裡住著一個叫「法蒂瑪塔」的漂亮的中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