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這條街上的人,便都知道了他們這裡住著
一個叫「法蒂瑪塔」的漂亮的中國女人。
01
供電部門沒有預先通知,就把電給停了。這裡的電是完全沒有預知性的。有時,它是一扇雙面開的門,你一鬆手,它就「侉嗒、侉嗒」,不停地關,不停地開,到底把電器給搞壞了。
沒了空調,屋子裡的溫度立刻上升好幾度,悶熱難當,汗水開始從頭髮裡湧出來,順著後脖頸往衣服裡面直灌,蚊子也趁機出來搗亂。黑暗中,他把自己拍得「啪!啪!」響。
屋子裡面是呆不得了,他拿起一筒滅蚊藥向葉維塔的房間走去,經過小胡的房門口,小胡因為工作忙,回不了家,井隊安排他的媳婦從老家來探親。那女人的鄉音很重,說話快,嗓門也高,吵架似的。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他聽見裡面「啪」的一聲脆響,是兩片肉皮高速貼在一起的聲音,讓人不能想像是接吻。他趕緊快走幾步,給人看見了還以為是在偷聽。
屋子裡的女人把手伸到沙發墊子下面,抹去掌心裡的一點腥濕,嘴裡恨恨地咕噥一句。也不知道是埋怨電業局還是埋怨蚊子,或者是埋怨自己的丈夫,把她帶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村子裡的電接得晚,使她家新買的原裝進口松下牌洗衣機當了兩年的米缸,而到這裡來,連一塊搓衣板也找不到。自己家裡養的蚊子,咬也就咬了,可是這裡的蚊子,把你給咬了,卻又把一種寄生蟲注射到你的血液裡,在裡面繁殖,使你發高燒,打擺子,直到全身都擺起來。那個節奏比較符合非洲的音樂,而她自己又不懂音樂,也不會跳舞,怎麼擺也跟不上。她埋怨來埋怨去,覺得都不是自己的錯,她冤。可是突然,她卻又「啪」的一聲,把一個巴掌扇向自己,是那麼心甘情願地,沒留情面。
他心裡一驚,腳步更快了,好像那個巴掌隨時會向他甩過來,而那種巴掌又總是冷不丁地,讓人猝不及防。
他敲葉維塔的門,敲門聲正好落在裡面一個脆亮的聲音上,兩個聲音重合在了一起,她沒聽見,他再敲。葉維塔把房門打開,因怕蚊子飛入,他又趕緊把門拉上,只留一條縫兒,他在門縫裡對她說:「停電了,我就不進去了。你出來,我們一起去外面坐坐。」葉維塔也正要出來,她說她的屋子裡有很多蚊子,平時不知道藏在哪兒,一停電,它們就飛出來了。
他說:「我給你捉了一隻四腳蛇,你把它放在屋子裡捉蚊子吃。」隨後,他把手伸進去說:「接住!」葉維塔嚇得尖叫一聲,接著又嗔怪他,說他儘是出一些餿主意。然而,當她抬起頭來看時,卻發現是一筒滅蚊藥,她樂了。
噴灑滅蚊藥後,他帶葉維塔來到郊外的一個露天酒吧乘涼。酒吧搭建在一片桉樹林裡,他們揀林間僻靜處坐下,叫來啤酒、烤雞。
月亮歇在一個樹杈上,和棲在另一個樹杈上的一隻貓頭鷹對望著,樹下一明一暗地對坐著兩個人。月光透過樹枝的間隙,柔和地灑在葉維塔的臉上,她的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雙眸水汪汪的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看著她,肆無忌憚地欣賞著她的美貌,因為他自己是背對著月光坐著。
躲在黑暗中的眼睛,總是讓人感到不安,葉維塔似乎知道他在黑暗中窺視著自己,便害羞地低下了頭,心裡後悔不該熄掉矮桌上的蠟燭。他挪開椅子,側過身來,讓自己的眼睛也染上點月光,現在他們平等了,葉維塔抬起頭看了看他:「今天我去瑪姆家,看見她的父親心情很不好。你知道他蓋的那座清真寺,已經被拆掉了嗎?」
「剛才路過那兒,看見一些人正在那裡推倒一面牆,我還以為他們要更改原設計,推翻重建,沒想到這麼快就拆了。」他回答說。
「對方不是說給他賠償嗎?」他問。
「是呀,一開始,對方想給他賠點兒錢,並希望他能說出一個對方能接受的數目來,可是老人心裡覺得彆扭,就請了一位律師。」
「請律師有啥用?拿點錢算了。」
「後來,雙方的律師碰了一下頭,說這個官司還是不要打了,老人肯定打不贏。」「那後來呢?」他追問。
「後來老人同意拆了,他要求對方給他賠償。」
「只能這樣了,得一點是一點,能挽回一點損失,就比白白丟掉了好。」他說。
「可是……」。「可是怎麼了?」他問。
「可是對方因為不高興老人請了律師,決定一分錢也不給他賠。」
「哦,這樣就不好辦了,老人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心願,而且把畢生的積蓄都用來建那座教堂了,如果能得到一點補償,多少在心理上也是個安慰。」他這樣說著,心裡很為老人難過,因為那座清真寺也是他看著建起來的,像一個孩子一樣,在他的面前長高。
老人這幾年身體越來越不好,哮喘病不斷地加重,他本想在有生之年,把那個清真寺蓋起來,而且現在已經正在上梁、封頂。
老人在二十多年前,在他的身體還壯實的時候,就想自己建一座清真寺,和傳統的土教堂不一樣,老人要建的是一座真正的清真寺。寬敞、宏大的禮拜大殿,裡面有十二根柱子承接著來來往往的屋樑,主牆的中間凹了進去,形成一個龕,那是信徒們做禮拜時叩拜的方向。龕中有教長領誦古蘭經用的階梯形講壇,高門、高窗,門的上方有一座圓形的尖塔,叫做「宣禮樓」,又稱「邦克樓」,樓上每天清晨日出時刻,有專人用阿拉伯語召喚穆斯林們來上早課:
「大家快來禮拜呵……,禮拜呵……!」
聲音雄渾,音調平緩,尾音經久不衰,和其它教堂的喚拜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席巨大的網,張在城市的上空,疏而不漏,牽一線動全局,不管你是在哪個角落裡,只要你還在城裡,它就張在你的頭上。
教堂的外面有噴泉,信徒們淨手洗面後,才進入禮拜大殿。進門之前把鞋子脫掉,擺在入口處的一排廊柱下。
「一個普通人建一座那麼大的清真寺,真不容易呵。」葉維塔感歎地說。
「是啊,可他還是建起來了,封完頂後,還有內部裝修,和外圍的附屬設施,那也是很大的工程,而且費用會更高,如果真的繼續幹下去,又不知道得用多少時間、多少錢,才能把它完成。」他說。
那個教堂,在沒有開建之前,一直在老人的腦袋裡,他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它,非常眼熟。他家住在城邊,不遠處,有一條大溝把路南北隔斷,溝不寬,卻很深。旱季溝裡無水,經常看見有人扛著自行車,一步一矮,走下去就沒了蹤影兒,緊接著,又一步一高,從溝的對面冒了出來。對面來的人也是這樣,老遠看上去,好像幾個人在那裡玩蹺蹺板,一上一下,悠悠閒閒的。
雨季趕上小雨,溝底水深及膝。幾個孩子站在水裡,為過往的行人扛自行車五角錢,扛摩托車一塊錢,偶然沒帶零錢,搭一下手,幫個忙,不需要感謝。雨大的時候則整條溝裡注滿了水,一直漫到岸上來,水連成了片,再也看不見什麼溝,只見一片汪洋。水勢洶湧,夾帶著大量的垃圾,干糊糊的,像泥石流一樣,湧向下游的一個湖。
就這樣的一條溝,每年總有幾個不識深淺的人,把腳伸下去試水。先把褲腳捲起一點,再捲過膝,捲至大腿,一腳沒勾著底,忽遭滅頂,連人也給洪水捲了去。情急之中捉住一隻拖鞋,泡沫的,人字梁已經脫落了一邊,又不成雙,放開了再捉別的。忽覺鼻孔壅塞,胸腔不能擴充,恍如一隻癟了的救生圈,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自己。
再上岸時,已經成了招領告示上一具日久了的浮屍。浮屍都是面朝下,生前曾努力向上,不得搭救,心灰意冷,遂別過臉去,發誓再不求人。
路的對面是一大片空地,老人在那裡清理出一塊潔淨的地方,腋下夾一片涼席,每日五次去那兒做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