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孩子圍坐在地上,從一個盆裡抓飯吃。小姐姐從弟弟的臉上捉下一隻飯粒,往他的嘴裡填,那孩子撮起小嘴,往前探著頭,捕捉那顆飯粒,——Kady的兒子,小依卜拉辛,打那次車禍以後,對他產生了恐懼,經常在夢魘中,遇見一個白面長髮的鬼,騎著一個龐然大物,在身後追他。他用盡全身力氣,怎麼也無法逃出它的魔爪,便只好自己大叫一聲,從夢裡掙脫出來。好險!他從此害了小兒夜間驚厥症。
孩子這會兒已經看見了他,慌忙把頭低下,這一低頭,那顆飯粒便又粘在他的額頭上。他低著頭,兩隻大眼珠子在眼眶裡嘰裡咕嚕亂轉,從斜刺裡瞄著兩側,小腦瓜裡面在謀劃逃跑的路線。很快,就有一團黑影,從人們的腳旁躥了過去,沒有人注意到。
老漢三個女人其中的一個,和一群姑娘們在舂米。幾把木椿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伏地落在同一個木臼裡,誰也沒碰著誰,互不相擾,各幹各的。看見他們到來,女人們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活計,而是把手裡的木椿拋得老高,空出手來「啪!啪!啪!」連擊三掌,待木椿落下來,再用手接住,順勢重重地舂下去。沉悶的聲音,通過粗笨的木臼傳到地下,地也跟著「彭登!彭登!」地跳,好像下面埋著一顆忐忑的心。她們的嘴裡咿咿呀呀地唱呵,臉上掛滿知足的笑容。——她們用這種方式迎接她們的客人。
老漢的另一個女人站在房頂上,下面的一個小女孩兒,從一個很大的陶罐裡舀出一盆臭臭的醬湯(牛糞摻合著從螞蟻窩上挖下來的泥土,發酵而成),遞給房上的女人。房頂兒上已經鋪了一層米粒大的紅色礫石,那女人把醬湯薄薄地灑在上面,漿液乾燥後,形成堅固的硬殼,風雨不能把它剝蝕,烈日不能使它龜裂。她們在為下一個雨季的來臨做準備。
房頂上幹活的女人是老漢的大老婆,在Kady受傷的那些日子裡,老漢恢復了對她的寵愛,每個老婆兩天輪換著的夫妻生活,也有了質量,使她容顏煥發。按例,這兩天也該她給老漢做飯,她拿一個小搪瓷盆去集市上買菜,先買兩條熏魚、又買一小顆捲心菜、三塊雞精。爛熟的西紅柿五個一堆,擺在鋪在地上的編織袋上,裡面的肉已經化成了水,像五隻可愛的小沙皮狗,懶懶地躺在那兒,用手提捏起來,只覺得把皮抓在手裡,身子直往下墜,她用另一隻手托住下面,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擺進搪瓷盆裡,又去市場的另一邊,買一把老漢喜歡抽的那種煙草。全部東西都辦齊了,她把盆放在頭頂上,用一隻手扶著,扭著腰肢往回走。從後面看,她更年輕,實際上她也不老。
回到家裡,她燃起一塊阿拉伯樹膠,屋子裡漸漸地充滿了淡淡的幽香,她把那一對最喜愛的耳環找出來,掛在耳垂上,下身裹一塊新的圍布。她很珍惜這段日子,想起這樣的日子以後會越來越少,心裡不免有些悵然。老漢後娶的兩個老婆,都比她年輕漂亮,她無心去嫉妒她們,因為老漢最近又看上一個比她們更年輕漂亮的女孩兒,並且已經派人給她家送去一籮筐克拉果,過不了多久,老漢就會把女孩兒娶回家裡。
她心裡雖然安命,可是表面上卻不願意輸給她們,今天一大早,當自己的男人還在身邊酣睡的時候,她就起來了,在茅屋裡面,藉著柴扉縫隙裡透進來的一縷縷晨曦,打開包袱,取出那片她平時捨不得用的奔得勒,把它浸濕後晾在外面,就像剛剛洗過的一樣。接著又把一盆水用力地潑了出去,故意把那幾隻雞弄得咯咯亂叫,儘管這兩天她的身子不大方便,老漢又有些力不從心,他們並沒有例行房事。
返回茅屋的時候,她用腳在門檻旁邊的地上踩了踩,那下面埋著一雙鞋。她瞞著別人去見巫師,討教一種辦法把老漢吸引到她這邊來。巫師神秘地對她說:「你回去後,找一雙老漢以前穿過的鞋,把它們埋在門檻的下面。」說著又交給她一件東西,看上去像是風乾了的動物臟器,讓她把那東西和鞋子一起埋掉,而她覺得失去的歲月已經無法追回,便把老漢最近常穿的一雙鞋埋了下去。晚上,老漢光著腳借口去二老婆的房裡找鞋,就再沒出來。她懷疑是自己埋錯了鞋子,也可能讓狗把那個東西刨出來吃了,怎麼不見那條狗?她正在琢磨著,這邊Kady就出了車禍。如果是偶然的巧合,為什麼受傷的部位不是手和腳而是骨盆,讓Kady和老漢無法媾合?她心裡有些自責,這不是她期盼的結果,可她卻是車禍的直接受益人,——她顧不得那麼多了。
03
房子的旁邊有一個土台,檯子上鋪著一塊磨光了的石板,石板上面放著幾件大大小小、形狀不同、渾身被磨得光溜溜的石器。Kady正在那兒幹活,看見他們便高興地迎了上來,他把Kady介紹給葉維塔,葉維塔拉著Kady的手,問她的傷怎麼樣了?Kady把一隻手撐在胯間,微笑著扭了扭臀,表示已無大礙。
「孩子呢?」葉維塔問。
「咦!剛才還坐在那兒吃飯。」說著,Kady瞟了一眼那個飯盆,幾個孩子還在繼續吃著,唯獨不見了小依卜拉辛,她心裡已然明瞭。
「鄉下的孩子不到吃飯的時候,就甭想見到他們的影兒。」
飯吃完了自然也就沒了影兒。
葉維塔把Kady拉回土台前,讓她繼續手裡的活計。Kady抓起一小撮米,放在一塊馬鞍形的石頭上,手裡拿著另一塊卵圓形的石頭,在米的上面碾了過去。米被碾碎,變成細小的顆粒,再碾回來,顆粒更小,越碾顆粒越小,顏色越淺,最後變成了雪白的麵粉。葉維塔也在另一塊石頭上照著做,她磨得也很細,可是得費很大的力氣,而且產量也不高,要是照她這樣做下去,一家人今天甭想吃飯。
這是一項技術含量較高的工作,Kady是個聰明能幹的好女人,她是老漢的三個女人中最後娶的一個,也是年齡最小的一個。如果他喜歡,如果他能公平地對待她們,按照當地的法律規定,老漢還可以再娶一個,也是法律允許的最後一個,——法律上的女人,傳統上的女人,女人多了,體力透支。所以在非洲,鄉下的男人不怎麼幹活,幹活的主要是女人和孩子。
做男人,就做非洲的男人,做非洲的男人,就做非洲鄉下的男人。
他們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上午,他們幫著幹活,試圖用自以為先進的方法,可是,後來又發現總是行不通。葉維塔想要那只麵包果,他不知道怎樣做才能滿足她的奢望,他看著那塊天鵝肉,知道這是一個奢求。怎麼辦?她已經開口要了,像是對他的一個考驗,攀爬是萬萬不行的,那豈止是樹呢,簡直就是一面城牆,丈八米高,平平光光的找不到一個抓手。他滿可以撿起一塊大石頭,然後奮力地扔上去,可是,Kady的男人又回到那把椅子裡睡著了。他剛才也在那椅子上躺了一回,身長不一樣,上下不體貼,一根樹條直接抵住腦後的反骨,咯得他腦袋瓜子生疼,怎麼都不自在。要是他,他就會在上面設計一個吊枕。
他問Kady要,Kady打發一個小孩兒到院子裡拿出來好幾個。毛茸茸的,拖著一隻長長的柄,像是猴子的尾巴。搖一搖,裡面的種子「格朗,格朗」地響,當地人有時在它們的身上開些孔,用它們當做沙球來伴舞。葉維塔揀了一個大的拿在手上,好奇地看著,用手輕輕撫摸果子身上的纖毛,把它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接著,又抬起頭來看了看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面充滿了問號、驚歎號、逗號、句號,被一池秋水載沉載浮。內容豐富,卻誰也不知道裡面都是些什麼主意。他正在旁邊注視著她,現在他又被她所注視。兩人目光相遇,對視了一會兒,她不說,他也沒問。可是他的心裡卻在想:「她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呢?」她一定是說:「你看,人家是怎麼摘下來的。」
「可是我一開口,東西就到手了,不是比他們更厲害?難到輕易得到的東西,就那麼不值錢?」他心裡委屈不平。但是,當他想到自己剛來非洲的時候,對麵包樹的那份好奇心,他的心裡也就明白了葉維塔的意思。他覺得這件事情他能做得很好,因為他幹過,他從葉維塔的手裡接過麵包果,把它放在石板上,拿起一塊石頭往上面使勁一砸,「侉哧」一聲,果子的身上裂開一道縫,他把它掰開來,露出裡面的白瓤。葉維塔摳出來一塊放在嘴裡,認真地品嚐,先是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一舔,不像她吃過的任何麵包。又咬下來一小塊嚼著,也不知道她嚼出了什麼滋味。他站在一邊看著她的表情,腮幫子裡面一陣難過,他吞了一下口水。
今天的面磨得比哪天都細,今天的汁兒調得比哪天都香,今天的Kady特別高興,今天她是一個吸引眾目的人,有外國的客人專程來看她。然而,今天她卻穿著她那一身最破的衣裳,誰都沒有給她時間。葉維塔用手抓起一塊「凍兒」,蘸上綠色的調汁兒,調汁兒是用樹葉和木棉樹的花曬乾後熬成的,黏黏的,像是中餐的醬汁裡勾了水澱粉。她把那塊「凍兒」放進嘴裡嚼著,點點頭表示好吃,轉身問Kady怎麼個做法兒。
吃飯的時候,沒有見到孩子們,在鄉下,都是大人們先吃完了,孩子們才吃。飯後,他們把Kady帶回城裡。Kady給葉維塔帶上幾隻麵包果,又帶一小袋麵粉給他們拿回去做「凍兒」。她的男人一直把他們送到小鎮上,在那裡買幾條熏魚給他們帶著。——用不起冷凍設備,魚撈上來後放在炭火上熏烤,去掉水分,以便長期儲存。
這時,他覺得Kady的男人也挺好的,非常純樸善良。家裡有好幾十口人,他是頭兒,要是按人員的編制算,比他自己的官還要大呢。在這樣的一個大家庭裡,統管一切,安排生產、生活,讓一家人都能填飽肚子,還要體己三個老婆,已經夠難為他了,看給他瘦的。
他們一直沒能見到小依卜拉辛。回到首都,葉維塔帶著Kady去美容店做了頭髮,給她買一身衣服,又到裁縫店裡量身縫製了一套。到家後,讓她痛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她幫Kady擰開水龍頭,水剛流出來時是燙的,自來水管道經過一段水泥地面,就像經過太陽能加熱器一樣。葉維塔送給Kady一瓶洗髮香波,那個東西真好,倒在手心裡一點,放在頭上輕輕揉搓,就起了泡沫。細絨絨的頭髮,彎彎曲曲的,糾結在一起,像一塊苔蘚長在頭皮上,一遇見那個液體,就化開了。洗去泡沫,頭上還是滑不溜嘰的,也不知道是應該洗掉,還是留下。噯!她犯了愁。
Kady一直微笑著,她不好意思在鏡子裡多看自己幾眼,從頭到腳的上下打量。她的心裡明明知道,自己家裡的鏡子,只夠照見自己的一小部分。
Kady回到鄉下的家時,她的男人竟然一下子沒有認出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