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男人，就做非洲的男人，做非洲的男人，就做非洲鄉下的男人。
01
前邊的路口，有一大幫行人等著過馬路，他們沿著馬路中間線，站成煞齊的一列，往來的車輛，在他們的身前、身後疾馳而過，他們誠惶誠恐地被夾在了兩股車流之間。誰也不願意先出頭，又誰都不甘心落後，腦袋都偏向一側，一律向右看齊。汽車首尾相接，川流不息，每一輛車都被其前後的車輛綁架著，湧往指定的方向。
忽地，一個女人勇敢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下意識地緊急剎車，豐田Cresida臥車沉重的底盤，增加了汽車的慣性，輪胎伴隨著刺耳的聲音，在柏油路面上拉出兩條長長的黑線，汽車帶著難聞的焦糊味停了下來。
當時，他只看見一個人背著一個大包袱，從列隊中走出來，緊接著就是一聲沉悶的轟響，汽車的風擋玻璃就花了。他彷彿一下子掉進一個冰窟，洞口掛著結了冰的水簾，洞外什麼也看不見，「完了」他想：「那個人活不了了。」
鎮定了幾秒鐘，抖掉手臂上的玻璃碎屑，慌忙地下了車，他看到地上有一個巨大的包袱，應該是它砸碎了風擋玻璃。稍遠一點，一個女人躺在地上，再遠一點，地上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他想上前扶起那個女人，不料，她卻自己硬撐著站了起來，撫摸著路人給她牽過來的孩子。
那個孩子，驚恐萬狀，哭聲噎在嗓子裡不肯發出來，也許他不敢把它吐出來，站在那兒，不知道應當怎樣表達內心的恐懼。他抽泣著，半邊的臉沾著塵土，黑白分明。眼淚掛下，又描出一條黑線，像是京戲的臉譜。那女人活動一下孩子的胳臂、腿，又摸一摸他的頭，面部表情開始有些釋然，——孩子沒事。
那女人怯怯地看他一眼，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看得出，她在承受著劇烈的疼痛，而卻又裝出「不要緊，沒關係」的樣子。當她看到粉碎的風擋玻璃和捲曲的發動機罩時，又變得很驚慌，驚慌之中似乎又充滿了歉意，好像她是一個肇事者，大老遠的從鄉下背一個大包袱，跑進城裡來，就是為了砸他的汽車。
路人圍了上來，有人帶著怨憤的表情，用手指指點點地斥責他。他無言以對，從褲袋裡掏出手機，撥打了兩個電話。幾分鐘後，一輛警車喔嗚喔嗚地趕了過來，警察們跳下車後，首先急切地問：「有沒有傷著人？」然後，不緊不慢地進行現場勘測。
又是一陣尖利的警笛聲，救護車也隨後趕到。汽車停下，警笛關掉，警燈還亮著，一閃一閃，一道道金光在人們的臉上劃來劃去，各種臉在忙不迭地變換著，彷彿是川劇電影的拍攝現場，他無意地成了劇中人，而且還是男主角，而且他的臉也在變著。救護隊員下車後，沒像警察那樣，先問有沒有傷著人，大概也是因為不用問吧，但是他們卻急切地問：「傷員在哪兒？」
他們給那個女人做了例行的檢查，用擔架把她抬上救護車，和她的孩子一起送往醫院。那個女人一切聽從別人擺佈，什麼話也沒說，除非有人問她：「感覺頭暈噁心嗎？」那她也沒說話，只是搖了一下頭。
汽車開動了，他才發現自己怎麼也在救護車上。雖然一個救護隊員也問過他傷著沒有，然而他感覺一下自己的身體後，卻幸運地發現沒有受傷。下車已經來不及了，救護車閃著警燈，拉著警報，在馬路上橫衝直闖，連總統也攔它不住，甚至還得給它讓路。在救護車上他想：「上來也就上來了，這樣也好。」
他沒有必要呆在事發現場，接受警察們的詢問和路人的指責。他不需要辯解，他知道，根據當地的交通法規，汽車撞行人，司機要負全部責任，而因為他的汽車買了民事責任險，他的民事責任就被轉移到了保險公司。剩下的事情，完全由保險公司來處理，他只管修自己的汽車。
救護車接連闖了幾個紅燈，一路暢通無阻，很快地就到了市醫院。進了大門向右拐，直奔後院的外科急診部，在門前停了下來。人們自動地讓開一條路，救護隊員把那個女人抬下車，推入急診室。經過檢查，排除了有生命危險，但還需要用X光診斷是否有骨折。醫院的X光機早已損壞停用，他攔下一輛的士送她去本市的一家X光診所拍片。等了一些時間後，膠片被沖洗出來。先用電風扇吹乾，然後，醫生把膠片卡在觀片燈上，仔細地查看了一會兒後，對他說：「根據X光膠片上的顯示，Kady（那女人的名字）的骨盆有一處骨折。」
他沒有感到意外，他想，人能活下來，已經是一個奇跡。但是他的心裡頭，卻感到非常內疚，他指著一道很寬的骨縫，不安地說：「唉！都怪我不小心，把人給撞成這個樣子，那不是快要掉下來了？」
醫生說：「那裡是正常的骨縫，喏，你看，骨折的地方是在這兒。」說著，醫生指給他一道迂迴的白線。回到市醫院，醫生根據X光片的診斷報告給Kady開了處方，拿去到藥店買藥，並且特別囑咐她不要動，臥床靜養一段時間。
他向葉維塔講述那場車禍，她聽得很仔細。馬路上發生車禍是司空見慣的事，是那個鄉下女人在車禍中的反應，吸引了她。她說台灣大部分是山區，地狹人多，特別是有很多的摩托車，免不了出現交通事故，引起一番口舌。他說在大陸也是一樣，但是，事故發生後，雙方因為責任的問題，總是扯不清楚，有時搞得人精疲力盡，傾家蕩產，以至於有的肇事司機，悔不該當初把人給撞死，一了百了。
車禍的第二天上午，在城邊一個破敗的院落裡，一埡土屋前，Kady正側轉著身子，以一種很奇怪的姿勢在舂米，——這也許是她感到疼痛最輕的體位。木椿失去了以往的節奏，一上一下，忽高忽低地跳著。每當木椿落下時，木臼便被砸得呻吟一聲，那聲音低沉隱忍，似乎比Kady還要痛苦，Kady的面部也隨著那聲音一下、一下地抽搐著。車禍後她心裡一直很內疚：「小時候跟媽媽進城，沒見到有這麼多的汽車。」她這樣為自己開脫著。
住在別人的家裡，Kady不願意麻煩人，她強忍著疼痛，害怕給人家看出來，彷彿那個木椿是砸在自己的腳面上，而又是因為她自己幹活不小心，碰傷了自己。
一隻珍珠雞在地上跑來跑去，追逐著從木臼裡跳出來的粟粒。
——她無法彎腰拾起散落在臼邊的谷子。
今天的米舂得特別不好，今天的飯比哪天都難吃，今天Kady的心情，比哪天都過意不去。
「西努瓦（中國人）來了」一個大一點的女孩說。
話音剛落，在車禍中驚魂未定的男孩兒突然「哇」的一聲向母親撲過來，兩隻瘦小的胳臂緊緊地抱住她的大腿。劇烈的疼痛使Kady感到一陣眩暈，一顆顆汗珠從額角滲出來，她艱難地用雙手支撐在木臼的邊緣上，穩住身子，如果不是黑人，她的臉色一定會像紙一樣慘白。熬過了撕心裂肺的疼痛，Kady強作笑容：「真的很對不起，你自己沒傷著吧？你的那輛汽車……？」
他頓時感到無地自容，兩隻眼睛有些濕潤，他別過臉去，調整了一下情緒，又把臉轉回來，反嗔：「醫生讓臥床休息，你怎麼又在幹活？」
他不得不又一遍解釋說：「這件事情真的不能怪你，而是我不小心撞上了你，再說，按照你們國家的交通法則規定，也是我的錯兒。」最後，他們的意見非常不容易地統一為：「這事誰也不怨，是安拉的安排。」
在後來的幾個月裡，他心裡一直惦記著Kady，聽說她已經完全康復，保險公司負擔了全部的醫療費用，可是她的傷真的好了？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要幹活，如果骨頭癒合不好，留下了後遺症，作為主要勞動力的非洲女人，在她年紀大一點時，如果勞累過度，或站立久了，會不會留下一個腰腿疼的毛病？
葉維塔一直在認真地聽著，她喜歡上了那個淳樸善良的鄉下女人，她說：「如果有機會，到Kady鄉下的家去玩兒。」
02
他和葉維塔來到Kady鄉下的家。鄉下不常出門的女人，被外國人的汽車給撞著了，連人帶包滾到路邊，骨盆也給砸碎了。「聽說那輛汽車給砸得還要慘。」「想不到人的骨頭會有那麼硬。」這在村子裡可是一件破天荒的新鮮事兒，一提起來，滿村子的人就沒有不知道的。一個小孩兒自告奮勇給他們領路，他指了指稍遠處的一個土院子，領著他們朝那兒走。
一堵土牆後面伸出幾顆腦袋，幾雙好奇的眼珠追隨著他們，好奇的脖頸跟著他們轉動，有人隔著老遠向他們擺手，手也跟著他們走。一條土狗衝過來，狂吠幾聲，仰起頭看著他們，——兩張白臉，前腿也是白的，沒長毛，不便挨著地，在空氣中走著，不知可是異種的同類，歪過頭來仔細打量，想看個究竟，卻被主人給喚了回去：「誒啵瓦嘎 （回來）！」主人呵斥。接著，又用土話咕噥一句，說它狗眼看人低。
狗回去了，他們繼續走。Kady家的房子最靠邊，位於村頭上，房子的旁邊就是田野，連接著遠處的一片小樹叢，小樹叢生長在公路的路基下面，這一段的公路給墊高了。
村頭上，一棵巨大的麵包樹拔地而起，椏椏叉叉覆蓋了半畝地，樹下放著一個陶罐，一個水瓢扣在上面，矮墩墩的像個什麼似的。旁邊有一把用樹條和生牛皮編成的躺椅，Kady的男人就躺在那把椅子裡，地上擺著一個鐵皮砸成炭爐，爐子上煨著一個小小的深藍色搪瓷水壺，旁邊的一個盆裡放著茶葉、薄荷和白糖。壺的蓋子被蒸汽頂得不上不下的，一個勁兒「得兒！得兒！得兒！」地顛著，聽上去像是茶館裡說書人手中的響板，只不過這裡沒有書聽，除了Kady的男人即將尚未發出的鼾聲，就是女人和孩子們幹活的聲音。
太陽還早，斜著把樹下的景物曬成金紅色。老漢仰面躺在椅子裡，那把椅子是長在他屁股上的一塊贅肉，從來沒有見過人體和木頭有那麼緊密的親和力。老漢把自己的後腿（應該說腿的後部）、後腳根、後屁股、後背、後脖頸兒、後腦勺兒、後胳臂肘兒以及整個他後面的部分，緊密地貼在躺椅上面，——那躺椅原本就是他按照自身的曲線，為自己設計編製的。
高處是粗悍的樹枝，老漢腦袋正上方的一個枝杈上，吊著一個碩大的麵包果，絨嘟嘟的披著一身綠毛，活脫脫的一隻猴子。他恨不得那個果子掉下來，砸在那個人的頭上，以此解放了非洲的勞動婦女。可是，那個人仍然很有安全感地躺在那兒，怡然自得，閉目養神。他知道，這種果實的柄很結實，不會主動掉下來砸人。其實，掉下來倒也好，豈不是天上掉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