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9章 邂逅 (7)
    「叔叔你看啊,我的鞋子破了,我沒有鞋穿了。」說著便伸出一隻腳給他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雙天真無邪、對他寄予希望的大眼睛。他看一眼那孩子腳上穿的一雙塑料涼鞋,已經破得不能再破,用細鐵絲補綴著,也許是他自己補上去的。他就覺得心裡一陣難受。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在這個貧窮的國家裡,即使他每天在一個面口袋裡盛滿了錢,拿出去佈施,也還是杯水車薪。

    葉維塔心裡正在為那位失業工人算一筆賬,這時,那面又走過來一位修指甲的。

    「絲……絲……」那位失業工人扯開嘴角,舌尖抵住下齒,發出「絲絲」的聲音,把修指甲的給喚了過去。修指甲的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來,拿出剪刀,拉住他的一隻手,全神貫注地給他剪起指甲來。看到這個情景,葉維塔有點惘然,也不知道是應該同情他好,還是羨慕他好。後來,葉維塔才發現,這裡很多窮人都是花錢來剪指甲,包括井隊的看守。

    09

    晚上,他在編寫標書。這是世界銀行的一個支援非洲的項目,一共要在六個省打七十二眼井。世行的項目,隨著工程的進展按時結算,不像地方政府出資的項目,付款總是不及時,多有拖欠,總得三番五次的催索,還得看經辦人的臉色。他準備搏一搏,他的思緒無法集中在那上面,他不時地抬頭看牆上的掛鐘,那裡發出輕微的「嚓!嚓!」的聲音,卻總不是他期盼的腳步聲,葉維塔說過晚上來使用他的電腦。他把電熱杯擦洗乾淨,裡面灌滿了水。

    國際原油上漲了幾個百分點,本地的柴油,也已經漲到一塊半美元一升。燃油的上漲,導致運輸成本增加,運輸成本增加,又導致商品全面漲價。這些因素帶來的附加成本,他把它們分攤到搬遷、鑽進、和提供工程材料等幾個大項裡。又考慮到前不久,有兩家當地的大型國營鑽井公司被私有化,設備流落到民間,雨後春筍般地成立了許多私人打井公司。這些私人公司和官方及各方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勢必給打井市場帶來巨大的衝擊,加劇行業競爭。考慮到這些外在因素,他又把工程總報價下調了幾個百分點。

    他終於聽見有人敲門,是她。葉維塔身著當地人縫製的傳統短袖衫,下身圍著一塊新買來的棉布。大塊的色彩,相互交錯暈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構成不規則的圖案,是出自非洲傳統的手工扎染工藝。那塊布圍在葉維塔的身上,很有韻致,他不失時機地加以讚賞(真心的)。她的頭髮是剛剛洗過的,還沒有完全干,披灑下來,順滑流暢。也說不准用的是哪個牌子的洗髮水,淡淡的散發著香氣。

    葉維塔來借用他的電腦發郵件,她打開郵箱,先閱讀了所有的來信,接著,又發出去幾張照片,——有風景照、野生動物、人物特寫等。他看見一個異族的女人倚在一輛大巴車旁,頭上貼著大片的圓形銀飾,耳下墜著碩大的耳環,黃黃的在晨曦裡閃著光。她被紋黑的嘴唇有點向上撅起,好像在和誰負氣,兩隻大眼睛不屑地瞅向一邊。她目中無人,是因為那個攝影的,只管照那輛破汽車,根本也沒有把她放在眼裡。那女人倚在一輛大巴車上,又像是一面廣告牌,看不大清楚。地上散亂著一些雜亂東西,花花綠綠的,也說不上是什麼。照片照得非常專業,可以拿去做雜誌的封面。

    他要給葉維塔泡茶,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取來一盒苦丁茶。他燒開水給她泡上,順便也給自己泡了一杯烏龍茶,茶是葉維塔送給他的,他對茶葉很外行,晚上喝,睡不著。但當他看到那一杯晶瑩碧透的苦丁茶,和一杯橙黃明麗的烏龍茶,並排擺在一起時,從感覺上,他知道它們都是好茶。

    「你來非洲這麼多年了,覺得非洲怎麼樣?」她問。

    知道他在非洲呆這麼長時間的人,都這麼問過他。可是,他卻一直也說不出來自己在這方面的確切感受。

    是呀,都這麼些年了,他感覺到了什麼?他從來都沒有認真地去感覺過,就這樣匆匆地過來了。每次都是雨季來了,他才回國休假,多少個冬天讓他給錯過了,他經常費勁地去想下雪的樣子。剛來非洲的時候,他對什麼都感興趣,看見沒吃過的東西,就想拿過來嘗一嘗,遇到沒見過的東西,就非得看上一眼不可。就連走路,也從來都不走回頭路,從一條路走去,必定從另一條路回來。

    他在撒哈拉沙漠南部地區的幾個國家長期工作,二十幾年下來,他跑了二十來個非洲國家,現在,那份新鮮感已經完全沒有了。他曬黑了,黑得像當地的一種沙漠民族。他對這裡的一切都習以為常,走在大街小巷,如果別人不把他當做外國人,他也絕不會想到自己是老外。倒是回家休假的時候,對祖國日新月異的變化感到陌生,反倒覺得自己像是從外星球來的。而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他再次回到非洲時,才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

    葉維塔把雙手放在鍵盤上,纖細的手指暴風驟雨似的一陣敲擊,瞬間回完了所有的來信。他坐在她的側面,沒有面對熒屏,從側面看,那一排排的繁體字,又黑又濃,像有一隻墨筆從左向右塗了過來,只有在行間或者是有標點符號的地方,才能看到那些字相互之間不是連在一起的。

    他又說,非洲也在進步,前面掛兩片樹葉的那種部落人,已經很少見了,這足以讓一些人感到失望,西方人喜歡站在世界科技的巔峰,俯看那些活化石,而且這種差距越大,他們就越感到刺激,就越有優越感。他們樂此不疲地往最原始的地方鑽,在那裡,如果見到現代化的痕跡,便像是殺了風景,令他們大失所望。他們並不在乎這裡的發展,只顧追求他們浪漫的理想,就像他們看待西藏問題一樣。

    他給葉維塔看他們在沙漠裡施工的照片,背景非常簡單,全都是黃黃的沙子,從自己的腳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遠處的沙丘,起伏著柔美體貼的曲線,體態豐腴,飽含水分,是一幅護膚品的廣告。文人把它們形容為女人的酮體,可是,它們仍然是沙子,如果是女人,充其量,只能是一具木乃伊。一台破舊的老式鑽機,構成古老沙漠文明中的現代部分,而且今天尤為現代,是完全自動化的無人操作,——烈日把工人們都驅趕到汽車底下躲藏起來。

    水從井口噴出七、八米高,清涼透徹。每一滴水珠都是一顆珍珠,爭先恐後地從黑暗的地底下掙扎著跳上來,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光。被壓抑得太久、太久了,一經釋放,便感到無比的輕鬆。這些水珠歡快地相互追逐著、比著,一顆比一顆跳得高,又踴躍地,一顆接一顆地,摔到沙地上跌死。極小的水珠集結成霧,被太陽利用,在井口織就一彎彩虹。

    沒有好奇的村民來圍觀,沒有女人把自己家裡所有的罈罈罐罐,大盆小碗,拿來排隊接水,沒有小孩子們在水中嬉戲,如魚得水。照片中聽不到空氣壓縮機震耳欲聾的吼聲。一切都僵住了,連紛紛揚揚的水珠,也僵到了那個方寸之間。

    在沙漠裡,他開車跑了兩百多公里路,給工地上送來幾箱可口可樂和雪碧,拍下了那張照片。工人們沒有去碰他帶來的飲料,連他們自己隨車帶的可口可樂也沒喝,他們情願喝水,他們知道把可口可樂加熱到四、五十度,是否還繼續可口。既不可口,又哪來的樂趣?

    對於非洲,他不想說得太多,他要留給葉維塔自己去體驗。井隊接待過一些客人,每個人對非洲都有不同的感受,其中很多人都是敗興而歸。他們用錢,特別是用公家的錢來豐富自己的遊歷,在地圖上圈點著一共去過幾個國家,這是他們回國以後炫耀的資本。因此,他們只滿足於到幾處標誌性的地方拍幾張照片,如:××××國際機場,或者是隨便拉一個非洲人合影留念,而每當那個被邀請合影的人,伸出手要和他們握手時,他們又總是敷衍著迴避開去。

    一次,有********的客人要求到鄰國去玩。兩個人上了車就開始睡覺,司機把他們叫醒時,已經到了邊境,在那裡,他們每人花四十美元辦了落地簽證,結果過了邊境,剛走出不到十公里就要往回返。其實,走出兩公里的時候,他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費了那麼大的周折,只是想用那個簽證來佐證他們確實又到過一個國家。只可惜那個國家太小,在地圖上不大好找,說出來,別人也不知道。

    也有些有錢人專門來攝影。攝影是一種豪華的嗜好,光是器材就有幾大箱。他們歷盡艱辛,守株待兔,以求達到藝術上的完美。他們在頤和園也常常為荷葉上的一滴露珠,株守一兩個小時。

    他覺得葉維塔和那些人不同,這是她的夢想之旅,彷彿她在前世許下了這個願,至今仍然執著地一定要還。她對撒哈拉沙漠懷著虔誠的嚮往,這種激動,也許在她經歷了之後,會有所改變,但是至少現在不是這樣。他拿給葉維塔一盒預防瘧疾的藥,叮囑她一定要吃。他對她說:「非洲的蚊子很多,人被蚊子叮咬後,會打擺子,對身體的危害很大。」

    「你自己留著吃吧。」

    「我不用吃的,蚊子不咬我」。

    「蚊子不咬你?」她好奇。他說蚊子咬他,蚊子會打擺子。

    她台北大學工商管理碩士畢業。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喜好音樂、擅長繪畫、攝影,人也長得漂亮,集眾多優點於一身。而他,除了喜歡在荒山野嶺,或者在青山綠水中,漫無目標地行走,此外,再也看不出有別的嗜好。當然,在行走中,他的大腦也一直在思考著,但又不像在集中思考一個什麼問題,儘是一些胡思亂想。有時想入非非,自己就笑了,只那麼一笑,又急忙收斂起來,瞅一瞅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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