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6章 邂逅 (4)
    做飯的師傅姓胡(其實他不是個廚子),在一旁看著葉維塔吃飯的樣子,心裡很是欣慰,怕不夠鹹,還給她拿來了醬油。聽說是台灣人,心裡好奇,雖然是麵條,卻也著實地準備了一番,從接到領導的指示,到熱面上了桌,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對自己比較滿意,站在一旁剝著干在手上的面皮,耳朵卻仔細地聽著這邊在吃飯。他聽說日本人吃麵條時,要故意吃得唏溜唏溜地響,以表示對廚師的手藝的讚許,他想也許台灣人也是那樣。

    夜深人靜,只有冰箱和空調在一起冷言冷語,偶爾傳來低微的「咈!咈!」的聲音,那是他的領導搞出來的,小胡感到很失望。突然,他覺得那個聲音非常刺耳,他氣憤起來:「看他那副吃相,當領導的出差還能餓成那樣!」。彷彿領導應該吃出個胖子,或者吃出胃穿孔回來才對。

    談話中,葉維塔得知小胡是機械修理工,剛從北京來這兒還沒有幾天。小胡這次能來非洲,人說他是撿了一個便宜。在他之前的修理工姓任,是個老師傅,可稱是技術高手,而小胡的高明,全是因為設備的技術含量太低,結構過於簡單,這方面他自己心裡也很清楚,可是他卻堅信,在其他人的眼睛裡,那些設備仍然是複雜的機器。為了證明這一點,他不辭勞苦,整天圍著它們爬上爬下,不停地修理,設備就像一群小孩子,被他給寵壞了。時間長了,他自己也開始相信,那些設備離不開他,離開他,井隊的生產就會受到嚴重的影響,甚至導致井隊倒閉關張。

    對於任師傅的能幹,單位的領導也表示認可,不想,他卻以此挾以自重,向單位提出一些個人要求,領導沒予批准。上次回國休假結束,離開北京的前一天,他突然堅決地宣佈不來了,單位裡一時沒有準備,來不及另安排人,只好臨時派小胡來頂替。可是沒過一會兒,那位師傅又突然打來電話,堅決地要來,說是一開始家裡有什麼事情,讓他走不開,情急之下,話語沒有組織好,本意是要來的,現在事情已經解決了,還得來。事情出在那麼一個節骨眼兒上,倒也挺扳人的。

    小胡年輕,很早就想到非洲來干幾年,賺點錢回國娶媳婦,可是單位裡想去非洲工作的人很多,他又沒有個人關係,等來等去就是輪不上他。眼下其他的人都在忙著,只有他掛了個閒職,整日裡無所事事。這次單位突然派他出國,他心裡一陣狂喜,於是,便馬上著手準備,又是辦護照,又是辦簽證、訂機票、等航班、交接國內的工作,安排家事等,緊忙。因害怕時間拖得太久,起了變化,有些準備工作是在偷偷地進行,好像故意瞞著這個消息,給人一個驚喜。他甚至有點擔心:「親戚朋友們那裡,是不是應該去告訴一聲?」可是告訴了,又去不成,豈不讓人笑話,雖然國外的項目上,已經明確地表示要他去,可是單位裡的事情,向來都沒準兒,說變就變,不是到了上飛機的時候,這種不確定的因素,始終不能確定。小胡想到了飛機,他家住在北郊,每天都有飛機飛過他家的房頂,他還沒坐過飛機,坐上去了,會是什麼感覺?往下面看會不會眼暈?航空小姐真的像人說的那麼漂亮?一切都是未知,飛機還沒坐過,他已經在雲霧裡了。

    終於,在一個月以後,他啟程了,而這時和任師傅一起回中國休假的人,早已經返回非洲幹上了。大夥兒正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小胡來了,他是被認為最不行的新手,來了之後,無大事可做,整天閒著大半個身子。中國製造的設備,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好在機械結構簡單,敲敲打打,補補焊焊,換上新的配件,手到病除。再加上小胡的細心保養,設備越發不壞。這樣也就看不出來他有多大本事,當然,也看不出他沒有本事。

    不過當領導的看見大夥兒整天忙碌著,幹得熱熱鬧鬧的,心裡總是覺得安慰。所以,小胡他們在國內的機修車間上班時,每當看見領導走過來,便馬上拿起砂紙往一塊廢鐵上蹭,一直蹭到領導離開自己的視線為止。事後,才發現把自己的工作褲子蹭出來一個大洞,自己竟然一點都沒察覺。然而在這裡,大家整天工作、生活在一起,誰也瞞不過誰的眼睛,小胡倒是覺得有些為難。干呢?就只有那麼一點活兒,幹完了也就沒有了,總不能讓人家說自己無事忙。不干呢?呆在那兒也很無聊,再說,讓人看著也不好看。他看出了小胡的心事,一天,他對小胡說:「只要保證設備正常運行,你怎麼閒著都行,沒事找當地人聊聊天,多學點兒法語。」

    不想,小胡偏偏又是一個不善於學習的人,這樣做反倒更讓他為難。最後,閒得無聊,他乾脆下廚房做飯,一天做三頓飯、種菜、喂兔子、磨豆腐。在非洲能吃上豆腐,還真是一種口福。

    小胡也是個難得的勤快人,閒不住。女傭艾米娜塔回家休產假,他就把廚房裡的活全都包攬下來。他觀察到艾米娜塔洗碗、洗菜的時候總是拚命地加洗滌靈,卻捨不得用水。洗滌靈用過後也不沖洗乾淨,盤子洗完後,摸上去還是滑不溜嘰的,有過多的化學品殘留。他便把水龍頭開大,然後對她說:「東西用洗滌靈洗過後,要用大水多沖一會兒。」艾米娜塔聽了這一連串的外來語,再配上一系列的示範動作,知道自己又做了錯事。從此,連水龍頭也不敢開大了。

    小胡又觀察到艾米娜塔擦地時,一桶水用黑了也不知道換,一用到底。小胡便又用手比劃著跟她講:「把那桶水倒掉,換一桶新水來。」艾米娜塔抱歉地笑了笑,趕緊把桶提走了,可是一轉身,卻把空桶提了回來。她以為廚房裡的地不用水拖,只是掃一掃就行了。小胡覺得這樣很不衛生,因此也就不主張廚房裡再顧傭人。

    非洲大部分地區乾旱缺水,有些地方水貴如油,所以這裡的人從小就捨不得用水,把水看得很珍貴。井隊在自家的院子裡打了一眼井,用於日常生活、洗車、澆花、種菜,水隨便用,不用計價。這個道理,他們和艾米娜塔反覆講過,可是出於打小養成的習慣,她就是改不了。在她前面的幾個女傭,也都有同樣的毛病,積習難改。

    06

    可是不久以後,小胡又觀察到當地人是很愛乾淨的,每逢有水的地方,總能看見一些女人在那兒拚命地洗。她們把家裡所有的罈罈罐罐、鍋碗瓢盆、衣服床單都拿到水邊來,兩條腿筆直地插進水裡,腰彎得低低的,屁股撅得老高,手裡不停地搓著。

    看著這樣的幹活姿勢,小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可是,「哪不對呢?」他一時又想不起來。他空握拳頭,在自己的後腰上搗了搗,今天,他彎著腰修理一個汽車變速箱,整整幹了一個下午,現在感覺有些腰疼。他脫下工作服,把它們扔進桶裡,加上一點兒洗衣粉,他一下子想起來了,他想:「那些女人怎麼不用搓衣板?」

    這種簡單而原始的勞動工具,在中國家家必備,女人們幾乎就離不開它,而小胡想到那個東西,卻是因為一次在家裡做了錯事,媳婦讓他跪在上面(這時他已經在鄉下蓋了新房,成了親)。他明知道那是一句玩笑,可是,看到媳婦那副嬌嗔的樣子,就覺得特別可愛,要不是怕從此立下了規矩,改不回來,他真想跪一下給她看。

    他這樣猶豫著,在媳婦的眼裡看來,卻好像他要認真地跪下去一樣。她開始著急起來,心想:「這一跪下去還了得,要是傳了出去,別人會怎麼看?」婆婆和哥嫂就住在隔壁,整天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些什麼。他趕緊看了看窗外,又用眼睛掃了一下那塊搓衣板,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句玩笑,竟讓自己的男人不知所從。

    她恨他沒出息,又恨他不瞭解自己,他常年在外,家裡一切事情都推給了她,他究竟管過多少!她心裡委屈,她哪是那種刁蠻的女人,她的賢惠,在村子裡是屈指可數的。他都不知道他不在家時,她是怎麼惦記他的,她愛自己的男人,心疼他,她聽聯合國說,非洲是不適合人居的地方,適合人居的地方是青島。在非洲,被蚊子咬了,都要留下後遺症,就更不用說那些獅子、鱷魚、黑熊了。後來,她又聽鄰居的中學生說,非洲沒有黑熊,不過那些白熊、大象倒也是常常出來傷人的。

    小胡一想到媳婦,眼睛就有些濕潤,鼻子發酸。婚後第九天他就又出國了,媳婦生孩子時他沒回去,累計起來,他一共在非洲工作了八年,在這八年當中,他沒有見過一塊搓衣板。回國後,一天,他到處找板凳找不著,個子矮,他要站在上面,把掛在牆上的一串大蒜摘下來。看見媳婦坐在院子裡洗衣服,便走過去要她屁股下面坐著的板凳。

    「你沒看見我正用著呢嗎?」他媳婦不給他。

    「人家非洲的女人都撅著屁股,彎著腰洗衣服,哪有坐著洗的。」他不直說,只是這麼嘟噥著,他媳婦也就討厭他這一點,一個大男人總是嘟嘟囔囔的,像個老太太。

    他媳婦沒有理他。雖然表面上還不太明顯,但是她已經懷了身孕,她氣他不會說話,又很無聊。他也覺得自己說走了嘴,便轉了一個話題,提出了那個在他心裡埋藏很久的疑問:「哦!對了,你說那些非洲人怎麼不知道用搓衣板?」他媳婦聽了後,眼皮子也沒抬一下,不以為然地說:「誰還用搓衣板,現在的人都用洗衣機了。」

    小胡一下子覺得自己很老土,出國這麼些年,國內發展的真快,而他的思維卻還停留在從前。於是,他便利用出國人員的免稅指標,給媳婦買了一台原裝進口松下牌洗衣機。兩年以後,村子裡接上了電,那台洗衣機轉了起來,引來不少好奇和妒羨的目光。可是電費也跟著蹭蹭地往上漲,鄉下人勞作慣了,捨不得用電來洗衣服,再說用機器也洗不乾淨,衣領和袖口的地方還得用手搓。他媳婦到外屋去找搓衣板,那塊搓衣板被兩摞磚頭外面糊上舊掛歷墊在下面,上面放一隻米口袋。他媳婦提起米口袋把它放進洗衣機裡,那米口袋的下面被她打了兩塊補丁,因為老鼠總是不在一個地方咬。她安心地把洗衣機蓋好,然後就拿起搓衣板去洗被罩。

    肚子越來越大了,婆婆好像對他們這面有些不滿。小胡在國外一呆就是幾年,婆婆年紀大,身體又不好,一有病全由哥嫂照顧,背著、抱著,像扛麻袋一樣往醫院裡來回搬。可是,當小胡在外面發財回來,對哥嫂卻沒有做出應有的表示。婆婆夾在中間也很為難,想過來幫她一把,又怕大媳婦那面不高興,將來兩頭都不養她。如果婆婆真的不來,自己的媽死的又早……「唉!」她歎了一口氣,吃力地端起大盆,往地上一潑,一時間弄得雞飛狗跳的。她又接一盆清水來,她想在孩子生下來之前,把剩下的活兒全都做完,不想活卻越做越多,沒完沒了。「米口袋被拿走了,老鼠會不會咬別的?」她總是有操不完的心。

    小胡趁著這功夫趕緊把板凳拿走,沒過一會兒,又給送了回來,手裡拎著一條用大蒜編成的辮子,還剩下兩隻蒜頭掛在上面,像髮辮上紮了兩隻蝴蝶結,硬是在那裡充蒜。他順手撿起地上的一件髒衣服,在板凳上面擦了一擦。

    鄉下的生活眼見得一年比一年好了起來,人們也不必再去計較電費。小胡的媳婦把米從洗衣機裡掏出來,往裡面灌上水,多了一個小孩兒,要洗的東西也多了不少。改革開放使社會生產活躍起來,可是電卻老是跟不上,地底下的煤炭就快被挖光了,三峽裡面的水又白白地流走,頻繁的、長時間的停電,使她有時候還不得不用搓衣板。這樣搓過去,又搓回來的蹉跎歲月,也持續了有好幾年的時間。後來,城裡的人大面積下崗,鄉下人大批進城打工,生活全都變了樣,小兩口兒賣了點外匯做本錢,由親戚牽線在城裡盤下一個小食攤,把家裡交給親戚的女孩兒照管,至於那些衣物怎麼洗,也就全都由著她了。

    非洲的男人、女人都喜歡穿艷麗的大花衣裳。那些不知道什麼是搓衣板的女人,硬是用雙手把衣物洗乾淨,然後擰去水份,抖開了晾在沙地上,雨季就來了,沙地變成了草原,上面長滿各種各樣的花草。她們把洗好的布晾在小樹上,那樹就開始抽枝發芽,變成了花樹。

    葉維塔今天過度疲勞,吃過飯後就回屋休息了。她自己帶了些旅行常備的藥品,其中就有治拉肚子的藥。他幫她把熱水器的開關打開,問過她還有沒有什麼事情,就轉身出去了。臨走前,又想起有些事情需要交代,於是又對她說:「如果在夜裡,你聽到房頂上「咚」的一聲響,不要害怕,那是芒果從樹上掉下來,砸在鐵皮瓦上。如果你聽到『咚……咚咚咚……』的幾聲響,你也不要害怕,那是芒果從樹上掉下來,砸在鐵皮瓦上,又向前滾了幾滾。」那天夜裡,葉維塔沒有睡好,肚子裡面嘰哩咕嚕地叫,好像有一輛驢車在裡面奔跑,可奇怪的是,當那輛驢車跑起來的時候,她反而感覺好受一點兒。她起了好幾次夜,他在那邊的房間裡,能聽到這面拉抽水馬桶的聲音。

    一隻四腳蛇趴在紗窗上,向屋子裡面窺探,「咯!咯!」地叫兩聲。要不是屋子裡面住了人,它也就不來了,這種動物不吃人,可是它吃蚊子。有一次,竟然鑽進他的蚊帳裡來吃,他也懶得去管它,繼續睡他的覺,不想,那個小傢伙卻爬到他的臉上來。動物也給鼻子上臉,這樣不好。然而,他也犯不著和那樣的一個小動物去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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