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4章 邂逅 (2)
    沙漠人不洗澡,臉也不洗,渴了,喝駱駝的奶,也喝水。他們一聲不響地走著,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沉重的駱駝蹄子,奮力地砸在地上,似乎想弄出點動靜兒來。然而,這不可能,除非出現沙塵暴的時候,沙漠裡可聽見嗚咽的風,淒淒楚楚,斷續啁啾,幻如鬼哭。此外,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一切耳朵和掛在上面的耳環一起,變成了一種裝飾。

    在沙漠裡行走時,他們很少說話,他們試圖和駱駝搭訕,而駱駝又是一種不會發聲的畜生。他們絕望地沉默著,漸漸地,他們習慣了,他們耐得住。

    方圓四周,在目光能觸及的範圍之內,比沙粒大一點的東西是沙丘,除此之外,便是那個水泵了。商隊停下來,沙漠人取下羊皮桶放在井台上,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壓著水泵的把手,深藏於沙漠底下岩層裡的水,清涼閃亮地從泵口流出,灌滿了羊皮桶,從桶邊沿的一個破洞裡溢了出來,一路婉轉曲折,走下井台,消失在鬆軟的沙地上。

    別管它,讓它流去,多壓一會兒,把水泵裡存了不知有多久的水替換出來,壓出新鮮的水。沙漠人雙手捧起水桶,自己先喝一口,那水清涼甘冽,沁人心脾,拿去飲駱駝,也沁駱駝心脾。駱駝唏溜唏溜地喝著,在水的倒影中,用它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端詳著自己,心裡納悶兒:

    「這可真怪了!以前經過這兒,沒有這個水泵的時候,怎麼沒有感覺到渴?」

    混凝土的井台被沙子埋了一邊,井台的側面,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歪歪斜斜地用漢語刻著「中國井隊」四個字。淺淺的,「井隊」兩字已經被沙子掩埋,只剩下「中國」兩個字。中國承包商深知「吃水不忘挖井人」這個典故,他們要讓世人知道,要讓沙漠人的後人知道,然而,他們的字卻上不了檯面,也幸而那個法國監理沒有看出來那是文字。——什麼字需要寫在那個角落裡,而寫字的人非得趴在地上才能完成?

    他們在這眼井上賺了一大筆可觀的利潤,現在,他們又想賺受益人的感情。然而,出資方早就料定了這一著,於是,一個堅固的金屬三腳架,被高高地豎在井上,架子上面的三塊大搪瓷牌子,用阿拉伯文和法文,赫然地向三個不同的方向宣示:「沙特阿拉伯王國,撒哈拉沙漠地區鄉村供水項目。」文字堂堂正正,赫然顯亮,凜然不可侵犯,在茫茫的瀚海中,旗幟鮮明地掛在高聳的桅桿上,從很遠就看得見。

    鍍鋅水泵的一個角,反射出一縷陽光,不偏不倚地射入一匹駱駝的眼睛。那匹駱駝,立刻感覺身體的某一部位隱隱作癢。它撇開那個水桶,向水泵走去,一沒留神,把水桶給踢翻了,水灑到地上,瞬時間就被飢渴的沙漠給喝乾了,好像那個桶裡本來就沒有盛過水一樣。駱駝來到水泵前,瞇起眼睛,非常舒服地把自己的身體在那個角上刮了一刮。

    ——好一個畜性化設計,人與牲畜,一併擺平。

    他對沙漠一直充滿敬畏,這一切是無法用語言來表述的,即便說出來,對於沒有進過沙漠的她,也是不可置信。

    「我們剛剛在沙漠裡完成一個項目。」

    「真的!」她感到非常驚奇。又問:「你們是做什麼的?」

    「我們是打井的,開發地下水資源。就是給那些缺水的地方打井,找水給一些村民們、部落裡的土人、還有沙漠裡過往的商人、駝隊、遊牧民族的人、畜飲用。」

    「哦,那要打得很深嗎?沙漠裡面能打出水嗎?」她一下子什麼都想知道,然而,這是一個很專業的問題,他一時跟她也講不清楚。

    她說要下車方便,他把車停在一叢矮樹旁邊,她下了車,朝樹後走去。他趁機把座椅調到最後,放平靠背,身體向後一仰,舒展了一下筋骨。開長途車,身體被保險帶捆在座椅上,雙腿屈曲,兩隻腳只能遊走在幾個踏板之間,時間久了,變成一雙機器腳,人也變成了機器人。

    莽蒼蒼的原始荒原,一條大路筆直通天,路上人跡渺茫,景色恆久不變。一路走下去,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心卻不住地往別處想,對眼前的景物視而不見,神經開始麻痺,大腦便遲鈍起來,反應變慢。這時,就要出事了。

    他在路上撿了這麼一個人,思想上有了一個轉移點,消除了精神上的倦怠,現在他又把腰、腿這麼一伸,緩解了肢體的疲憊。他扶起靠背,呷了一口水。她走過來,再上車時,他看見她的褲腳上沾滿了草刺,兩粒圓鼓鼓的草籽掛在衣襟上,像是叮在狗身上的虱子。

    一路上,他也沒說幾句話,兩隻眼睛目視著前方,一直沉默著,但心裡卻好像在哼著一支小曲,手指在方向盤上有節奏地一磕、一磕。他開車時不大老實,總是有一些小動作。沒辦法兒,經常連續地開一整天的車,行程一千多公里,手老是僵僵地黏在方向盤上,也是不行。

    她似乎也不大愛說話,坐在那兒,低著頭用手去摘身上的草刺。她的手指剛一碰到那粒草籽,就像觸電一樣地縮了回來,她把手指放在嘴上吸吮著,一邊斜著看了他一眼。他一副寬大的太陽鏡,架在高聳的鼻樑上,——不知是否已經被他看見。她索性不再去理會那些草刺,因為她覺得,她不得不再一次下車了。

    03

    在邊境停車辦理入境手續時,那個亞裔女人在路邊吃了一塊烤肉。在這裡吃烤肉,如果是在雨季,得先揮揮手,趕走蒼蠅,露出那塊肉來,然後,再選中一個部位割下,放在鐵板上不停地翻烤。旱季天氣燥熱,到處幹得不見一滴水,蚊子消失了,蒼蠅也不多見,而這時,路邊的烤肉攤卻又暴露在塵土之中。

    鐵板下面是白色的炭火,是白天的緣故,不然火一定是紅黃色的。肉在鐵板上吱吱亂叫,因為上面的神經還沒有完全死掉。賣烤肉的人,手裡拿著一把用大樹葉做成的扇子,呼呼喇喇地扇,不斷地有油滴到下面的炭火上,就有青煙、白煙、黃煙從那裡冉冉升起。

    接下來,就可以吃了。像吃西瓜那樣咬住不放,嘴唇把肉抵住不能漏氣,一邊咬,一邊吸吮那肉汁,——粉紅色的汁液流入口腔,在那裡停留片刻,然後再順著食道往下滑,鮮美無比,滿口香。她來得晚,不在飯口,只有兩塊賣剩下的肉,蓋在一塊牛皮紙下面,都涼了。她揀了一塊,賣烤肉的人從一個水泥口袋上,撕下一塊巴掌大的牛皮紙,抖去上面殘餘的水泥,交給那女人把肉托在手上,又遞給她一包調料,調料是把辣椒粉、炒熟的花生米、雞精和鹽放在木臼裡舂出來的。接著,那人又拿起刀給她切蔥頭,女人擺擺手,告訴他不要切了。

    那女人接過烤肉,沒有馬上去吃,她看著它,似乎有些不放心。想把它再放回鐵板上加加熱,可是,那鐵板已經沒有了熱氣,下面的炭火早已由黑轉紅、變白、化成灰、熄了。她試驗著咬了一小口,肉烘烤的時間太長,水分失去過多,咬上去有些硬,但還是很香。無奈,她將就著,就把那塊肉給吃了。都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裡面餓得咕咕叫,而長途客車又不等人。

    一顧不及吃相,動作便有些誇張。只見她連撕帶咬,連拉帶拽,狼吞虎嚥,沒一會兒功夫,手裡的肉就只剩下了一塊骨頭。她把那塊骨頭翻過來,掉過去的看,好像沒吃夠。看看再沒有什麼好啃的了,就把它扔給在一旁守候了多時的禿鷲。

    那隻大鳥,一直在她身邊等著,眼看著那塊肉變得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了一塊骨頭。禿鷲的心裡非常著急,骨頭一到嘴,便急匆匆地把它叼到一邊,放在地上,再踏上一隻鷹爪。然而,它卻發現已經沒有什麼好啄的了,又不是狗,還可以用舌頭舔舔滋味,便白了白眼睛,不滿似的瞪了那個女人一眼。就好像這對它是一個莫大諷刺,不亞於那天狐狸請鶴吃飯,用一個淺盤子盛了湯,而狐狸又明明知道鶴不會用勺。

    那女人沒事似的從口袋裡摸出一片紙巾,先擦一擦油膩的嘴唇,然後,再把兩隻手揩乾淨。那只禿鷲見她把一團白色的東西放到嘴上,便又急忙地過來等。很守紀律地,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努力地表示著耐心。可是那女人卻走到路邊,仔仔細細地把那團東西塞進陰溝裡。

    噢!簡直又是一番戲弄。那個禿鷲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在一旁看著,忿忿不已。幸好它是吃腐肉的動物,不會對那個新鮮的女人造成什麼危險。那個亞裔女人吃完了,沒覺得怎麼好,卻也不難吃。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以後再也不吃這種烤肉了。」她對自己說。

    一頓沒吃好,卻差一點否定了非洲最具特色的美味。

    乘客們開始往大巴車那面集中,那個亞裔女人背起行囊,手裡拎著一個塑料方便袋,也跟著走了過去。前幾天,她乘另外一輛長途大巴車往這個國家來,汽車快到邊境時,乘務員從座位下面拖出一個大紙箱,裡面裝滿了錢,拿出來和乘客們兌換。她用少量的歐元換來半塑料袋當地貨幣。那些錢磨損得很厲害,黏黏的散發出濃烈而難聞的氣味。她拾起一捆錢點了點,一股錢味衝進鼻孔,她把頭扭了過去,兩隻手伸向相反的方向,背著臉,一張一張地數,沒數幾張就亂了,又不想回過頭來看看,索性就不數了。她把錢扔進料袋裡,繫好,在外面又套上一個塑料袋,提在手上。

    汽車在一個小集市旁邊停了下來,車廂裡的空氣也隨之靜止,汗水卻悄悄地從乘客們身體的不同部位湧出來。一股混雜的氣味開始在汽車裡瀰漫,那個亞裔女人拿起太陽帽扇了扇。車窗外圍過來一群叫賣的女孩兒,頭上頂著木瓜、香蕉、橙子、袋裝水和一些油炸的食品。她買了一袋水,賣水的女孩找給她很多硬幣。她把袋裝水的一個角在衣襟上擦了擦,用牙齒在上面嗑出一個小洞,站起來,把身子探出窗外,將塑料袋裡的水擠到手上,洗了洗臉,她頓時感覺涼快了許多。

    她回到座位上,手裡拿的半袋水卻不知道往哪放。那東西,軟塌塌的,像一個未滿月的嬰兒,立也立不住,坐也坐不穩,而上面又被她咬出一個小洞,彷彿隨時都會撒出尿來。

    上來一個帶小孩兒的女人站在她的旁邊,還只是個嬰兒,被一塊布給兜在女人的背後。那塊布和那女人身上穿的衣服是同樣的花色,嬰兒的頭和腳從布縫裡伸到外面來,冷眼看上去,就像是從那女人的身體上長出來的。孩子很乖,大熱的天,緊貼在母親的背上也沒鬧,還用一隻眼睛看著那個亞裔女人,用另一隻眼睛用心地研究母親衣服上的花紋。

    亞裔女人欠身往裡面挪了挪,讓背孩子的女人擠著坐下,女人說什麼也不肯,堅持站在她的旁邊,她便沒再堅持讓座。她伸手逗那個小孩,那孩子很不舒服地扭著頭,斜著眼睛吃力地看著她,兩隻小手被裹在布裡,根本就沒法兒和她交流。更何況他一開口,還不知道講的是哪一門子外語。於是,那個亞裔女人便把自己的頭也扭了一個方向,轉向了窗外。

    汽車沒停幾分鐘,司機下車買點吃的帶上來,就又開動了。一路上,那個亞裔女人的頭也沒轉回來,始終偏向車外,欣賞著外面的景致。她的目光時而放得很遠,時而又拉到近處,像是一個變焦鏡頭在嗤嗤地伸縮,她看個不夠,似乎不想漏掉任何一個細節。路邊的一個小女孩頭上頂一個大盤子,裡面裝著一些紅色的顆粒。她猜測是一種水果,她從褲袋裡拈出幾枚硬幣。

    汽車沒有停下,從女孩兒的身邊開了過去。那個亞裔女人失望地把頭轉回來,在手裡把玩那些硬幣,欣賞著它們,仔細地辨認上面的紋飾,——那一枚小小的貝殼是早先的錢,最早的錢幣是來自海洋。她知道了現在的人為什麼都紛紛「下海」。

    那輛大巴車載著她對非洲的第一次體驗,把她帶到邊境。她打聽到邊境那邊用的是另外一種錢,就急於把手裡的錢兌換出去。正巧這時候,迎面有兩個人向她走來:「你好,中國人!(他們管黃皮膚的人都叫中國人)換錢吧?這邊的錢在那邊不能用。要是過了邊境,再往前走,就沒有換的了」。

    兩個年輕的男子手上提著旅行包,來找她換錢。她記得沒買什麼東西,那些錢就花得只剩下了少半口袋。她把手裡的塑料袋遞給他們,也不知道裡面有多少錢,她要等那兩個人把錢點完了,心裡才能有個數兒。她對那些錢本來就不熟悉,只覺得它們的面值挺大,而用起來卻又不值錢,再說,那些錢也不再是薄脆的紙片,而是像一摞破舊的毛布,一片黏著一片,無法輕易地用手指捻開。

    然而,那兩個人接過錢後,並沒有仔細地清點,只是一小捆一小捆地數了數,便收進提包裡去了。最後,她的那小半袋錢被濃縮成了一小沓。她把它包好,妥貼地放進紮在腰間的袋子裡。當初,她用少量的美金,換來一袋子當地貨幣的時候,她的心裡很高興,可以放心地拎著那麼多的錢在街上走,這在她還是頭一回。然而,現在她把那麼多的錢,換成薄薄的一小沓邊境那邊的貨幣,她的心裡也很釋然。手上一下子少了一樣東西,好像減去了一個很大的負擔。

    她又伸手按了按那個袋子,檢查一下上面的扣子是不是已經扣好。她覺得這些錢倒是挺實的,剛才的那些錢也太不值錢了!

    04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在鄰國的一個中國朋友去世了,這次是為他掃墓回來。那個朋友是和他同一年來到非洲的,到了那個國家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那位朋友不知道做什麼好,身上帶來的錢很快就花光了,他覺得再這樣呆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掙不著錢,干受罪。經過再三的考慮後,他決定了。於是,他開始變賣東西,準備打道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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