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纏頭:經歷撒哈拉 第3章 邂逅 (1)
    那個亞裔女人對他說:「我來非洲,主要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

    01

    從邊境來的公路上,每隔幾米就堆著一堆樹枝。它們是被從路邊的樹上給折下來的,斷口參差不齊,有的還連著一截長長的樹皮,是硬從樹上給拽下來的。這一堆一堆的樹枝是信號,是說前方的路段有情況,提醒過往車輛的司機,注意安全,減速慢行。

    果然,在前方大約五十米的地方,停著一輛長途大巴車。路邊的沙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大片人,旁邊的一堆篝火已經燃到了盡頭,連最後一縷青煙也離開了它,帶著一股辛辣的氣味,飄到叢林裡不肯散去。一個嬰兒在熟睡的母親胸前摸索著,看得出,他們是在那裡過的夜。

    一個亞裔女子比別人起得早,她貓著腰從一簇矮樹叢裡鑽出來,到公路上散步。嬌好的身材一身旅遊打扮,上身是肥大的T恤衫,下身是土黃色的純棉七分褲,褲子的前前後後掛著許多口袋,口袋裡塞滿了東西,鼓鼓囊囊的,都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太陽帽上面架著一副太陽鏡,腳穿一雙半高幫的旅遊鞋,脖子上掛一架照相機,個頭兒還不小,鏡頭伸出來半尺長。由於是清晨,她在身上披了一塊純羊毛的米色披巾。

    一輛中巴車開過來,鳴著喇叭,減慢了速度,車上的乘客扔下兩包蛋糕,一袋煮雞蛋,幾包袋裝水。

    他剛從邊境那面過來。頭天晚上,緊趕慢趕,趕到邊境的時候,那裡還是閉了關,只好就地找個旅館住下來。邊境上人煙稀少,到了晚上更加蕭條,他無事可做,很早就睡下了。今晨六點,邊境放行的時候,他是第一個通過的。清晨的氣溫使他感到非常愜意,他落下車窗,呼吸著新鮮空氣。

    他隨手取出一盤音樂磁帶,****放音機的卡槽,馬裡女歌唱家特拉奧雷·羅吉婭(TraoreRokia)開始唱她的咿呀歌(聽不懂,因而咿咿呀呀),他覺得那首歌唱得還不錯,只是音樂的節奏太強烈了點兒,他不喜歡太強烈的節奏,特別是在清晨,思緒像沙漠綠洲裡的一泓清泉,還未被前來汲水的女人攪起漣漪的時候。他把那音樂往放音機的按鈕上一壓,聲音被按了回去,卻把磁帶給擠了出來。

    他一身當地人的裝束,深棕色隱著暗花的棉布長衫,一直拖到膝蓋以下,露出同樣顏色的褲腳,腳上趿一雙當地穆斯林穿的羊皮鞋,柔軟輕便。鞋的後面沒有提上,被踩扁在腳跟底下,變成一雙拖鞋,——不是它們的主人邋遢,那雙鞋就是這麼一種款式。

    長衫整體上寬鬆肥大,是長袖,袖口向裡面捲起一寸半寬,是縫上去的,不能隨便放下來。黑人的個子高、胳臂也長,一邊一個大口袋向後面開著口,深得夠不著底,都不知道通向哪兒。貴重的東西,他不敢往裡放,扔進去,隔一會兒才覺得「光嘰」一下,肩膀上一震。衣服的上面是挖出來的圓領(也可以說沒有領),領口用銀色的絲線,繡著一些他看不懂的圖案。看不懂,也就算了。

    再說說那條褲子。褲腰撐開來可以裝下兩個他,裁縫在這條褲子上沒有設計腰帶,代之以長長的布帶。抽緊了,繫上,把堆在前面的褶子向兩邊捋均勻了。褲子、袍子和布帶是同樣的顏色,是因為出自同一塊面料,百分百的純棉,非常柔軟輕便。開長途車的時候,他願意穿這身衣服,彷彿在裸體上面只蓋了一條床單,週身滑爽,行動自如,沒有那麼多的羈絆。他最不願意穿牛仔褲和制服褲子跑長途,在汽車裡直挺挺地坐著,腰帶卡在肚皮上,要怎麼難受,有怎麼難受。

    粗糙的柏油路像一條青灰色的錄音帶,隨著地形起伏蜿蜒,飄過遠處的地平線。汽車駛過,拾起上面的音樂,音符排列有序,因為過於有序,就顯得單調,「吱吱咕咕,嘎嘎咕咕」一唱數千公里,延綿好幾個國家。不聽?不行!

    那個亞裔女人漫步在公路上,清晨是能拍出好照片的時刻,她不失時機地舉起照相機,頻按快門,拍下晨曦裡的景致。她把鏡頭對準大巴車,卻給倚在車旁的波爾族女人拍下一張特寫,當然,那輛大巴車也給拍了進去,還有躺在路邊的乘客。不過這些背景,又都被她巧妙地利用景深,故意給模糊了去。

    可憐那個遊牧民族的女人,魂魄給人攝了去,可是她的人仍然倚在那兒,趕緊撫正了頭上的銀飾,身子也擺擺正,心裡自忖:「只管照那輛破汽車有啥用?浪費功夫!還不如給我照幾張。」然而,這個想法,目前也只能是一個想法,也許回到沙漠裡,她才肯把它說出來,眼下,她就只能倚在那兒,一聲不響,又一直在想。

    一條大蜥躲在草叢裡窺視了那位亞裔女人很久,正急速地走著「S」型,竄過馬路,消失在一片乳油木樹林裡。大蜥在這裡是應該受到尊重的,乳油木也應受到尊重。這裡人的祖先被猛獸追趕到河邊,是一條大蜥把他們渡到彼岸,在那裡,他們遭遇了史上第一次饑荒,是乳油木慷慨地用油果養育了他們。不過年代久遠,這些事情有些人已經記不得了。

    一輛吉普車在那幾堆樹枝的提示下,放慢了速度,緩緩地開過來,晨暉映出一副黃色的面孔。那個亞裔女人向汽車擺了擺手,吉普車停了下來,右側門玻璃緩緩地落下,那個亞裔女子走上前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後,竟不知為什麼,她下定決心,選擇了漢語:「你好!」

    他已經沒有必要再費心思地去想說哪一國話,只用漢語回答一句:「你好!」那個女人的臉上,立刻閃出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喜悅:「請問,你的車去哪兒,我可以搭一程嗎?」

    「去首都,你上來吧。」

    「那我去拿行李,麻煩你等一下。」她道了一聲謝後,轉身向大巴車走去,拿過來一個很大的雙肩背,包左面的網袋裡插著一雙拖鞋,另一側的小袋裡露出一截礦泉水瓶。他下車幫忙,把她的大包放在後排座上,又隨手為她拉開了右前門。他認為,把陌生人放在自己的身後,是不謹慎的做法兒,特別是在邊境地區,情況比較複雜。

    「謝謝你呵!」那個亞裔女人上車後,關好車門,又道了一聲謝。

    「幸好碰到了你,我坐的那輛汽車,昨天下午就壞在那兒了。快到晚上的時候,來了兩個人,一個鑽到汽車底下,搞了半天又鑽出來,說是得回首都去拿配件,然後,就把我們扔在這兒,跨上摩托車又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兒的汽車經常是這樣的麼?」她一口氣把她的遭遇全都講完了。

    他對她說:「這種事倒也不常見,不過地曠人稀的,遇見了就很麻煩。有時,如果汽車修不好,他們會派另一輛車來接你們。不過,這裡離首都太遠了,他們輕易是不會派車來的,即使派了車,一時半會兒的也趕不過來。」說著,他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她道了一聲謝,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的一連喝了好幾口。她自己的水,省著、省著喝,還只剩下了一點點。

    汽車又開動了,這回,車裡面已經多了一個人,多了一套行囊。

    那個亞裔女人對他說:「我來非洲,主要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一直以來,這是她的夢想,她的宏願。她翻閱過許多關於撒哈拉沙漠的資料,讀過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和其它一些描寫非洲的著作,如丹麥著名女作家伊薩克·森(Isak·Dinesen)寫的《走出非洲》(OutofAfrica),並不止一遍地看過根據同名小說改編成的電影。她為那裡原始奔放的自然景觀而感歎,被那些拙樸而熱烈的人群深深地吸引,她對非洲和撒哈拉沙漠的迷戀程度,一年一年地加深。

    她問:「你進過撒哈拉沙漠嗎?看見過那裡的沙塵暴嗎?」仿似一個天真的孩子在問:「你騎過大馬嗎?馬的尾巴是長的呢。」

    他沉默了許久,沒有回答。「進去過」或者「看過」顯然不是她想要知道的,只是那個沙漠和沙塵暴?——那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講完的。從哪兒跟她說起呢?

    02

    那年,他們在沙漠裡施工,基地建在一個山腳下的戈壁灘上。這一天,天是湛藍的,太陽實際上很高,可是,感覺上,卻好像是餐廳裡的燈,低低地照在頭頂,而那光卻是火一般的辣,烤得頭髮脹。遠處的幾座山,幾乎都是同一樣的高度,山的頂部像足球場一樣,全都是平平的。——那裡是很早以前的地面,而他們現在腳下的地面,則是被大風和洪水把原來的地面,一層一層地剝蝕,又像卷地毯似的給捲了去,才形成的,才使他們落到現在這個高度。

    這天,他又孤獨地站在那兒,望著那些平坦的山頂,呆呆地想:「那上面原先住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曠野裡沒有一絲的風,天上也不見一片雲,大自然彷彿是在幾億年前被禁錮在琥珀裡的一隻蜘蛛,無法行動。在這塊琥珀裡,空氣和陽光被變成了固體,一切都靜止了,連時間也被凝住了。工人們都進沙漠裡打井去了,這裡只留下一片空落的寂靜。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躺著一隻剛剛宰好的山羊,屠刀上面的血還粘著一隻蒼蠅。旁邊的地上放著兩隻大盆,一個盆裡盛著清水,另一個盆裡裝著羊下水,腸子、肚子,裡面儘是咀嚼過的枯葉和乾草。

    一根長長的膠皮管子,連接著不遠處的一個大水罐,水罐被高高地架起來,充作水塔,水塔的下面有一眼機井,靠一台柴油發電機來驅動一個深井水泵。水從膠皮管子裡淙淙地流出來,打破了時空的靜止。可是這水,沒有長著駱駝那樣扁平的腳掌,長了腳掌,也長不出那又厚又軟的肉墊子來。在沙漠裡,它走不遠,它只是在沙地上印下駱駝蹄子那麼大的一塊濕痕,就陷了進去。

    他找出腸子的一個頭,把它翻過來一段,然後把膠皮管子插了進去。那根內臟便開始翻江倒海,不停地嘔吐,折騰,身體痛苦地扭動著,直到把自己也給吐了出來。他抓起一把粗鹽撒在翻過來的腸子上,輕輕地揉搓,去掉粘液,然後,又翻了幾遍,把依附在腸子上的腸系膜、脂肪、淋巴等掛件全都拉下來,扔給在旁邊等食的禿鷲。

    那只禿鷲,熱得脫去了頭頸上的羽毛,光著一根通紅的禿桿脖子,不緊不慢地放下白色的眼簾,又緊忙地拉起,瞪圓了眼睛。

    按照餐館裡大廚的經驗,這肥腸裡面帶點內容,烹起來才香。可是他手裡的這段腸子,被他洗成了薄而透明的塑料管,以至於司機開玩笑,說要拿去給汽車加油。

    「儘是說瞎話,給汽車加完了油,那腸子還能吃嗎?費了好大勁才洗出來的。」然而,在這死寂的氛圍裡,這也不失為一個玩笑,直到那根腸子被吃完了為止。不過,這也用了很長的時間,因為那根腸子裡面缺少內容,不香,沒人願意吃。

    太陽照在他的頭上、肩上、後背上。——他不是不出汗,而是那汗水剛一出來,就蒸發掉了。四、五十度的氣溫下,身上仍然爽爽的。他用清水沖了沖刀柄。在太陽底下,鐵的東西全都燙手。他把刀揀起來,揩去上面的血跡,站起身來,挺一挺腰,伸展一下四肢,正想要去喝水,他看見那只禿鷲,距離三米開外,虎視眈眈地盯著盆裡的腸子。他拾起一根木棒向它扔去,禿鷲跳躍著向後退了一步,他撿起一塊大石頭,猛地向它砸去。

    「滾開!看什麼看,又不是給你洗的。」那禿鷲似乎被驚著了,及時地用雙腳點地,展開一米多長的翅膀,呼喇喇地向高空飛去。這裡又只剩下了他自己,他想:他也許不該把那個禿鷲給趕走。

    他看著那只禿鷲向山的那邊飛去。禿鷲專吃動物的屍體,如果那個動物還有一口氣,它就會耐心地等在一旁。有這樣的一個傢伙呆在自己的身邊,他總覺得不好,彷彿自己是一塊行屍走肉,甚至已經發出屍體的氣味來。

    一天,他從工地上回來,老遠就看見兩隻禿鷲在他們的房頂兒上盤旋,像一陣風揚起的兩隻黑色的塑料袋,在半空裡飄著。看著、看著,他突然覺得毛骨悚然:「那邊出事了!」他彷彿看見了血腥的現場。他匆忙地往回趕,把汽車藏在一塊巨石後面。他下車後偷偷地向房子靠近,利用岩石作掩護,時而匍匐前進、輾轉挪騰,心裡怦怦亂跳,緊張得不行。

    ——他看見一個工人在給一隻雞拔毛。禿鷲的嗅覺也真是厲害,一隻雞拿在手上,操刀割開它的脖頸,把血滴在一隻碗裡,那碗裡事先添好一點水,溶進去一點細鹽。這時,並不見任何禿鷲的蹤影兒,可是就在你切開雞的腹腔,那股瘴氣飄散出來後,很快,便有一、兩隻禿鷲飛過來。

    他一直目送那只禿鷲飛過山的那面。突然,他被驚得目瞪口呆,站在那裡不能動彈。他恐怖地看見,一條烏黑、骯髒、又厚又重的「棉被」,在山的後面被拉了上來。拉,再拉,把整個一座山、大地,及至整個世界全都蒙在了裡面。霎時間,被窩裡天昏地暗,飛沙走石,伸手不見五指。

    還有一次,他從內陸由北向南,驅車日行一千多公里,來到位於大西洋沿岸的幾內亞灣。一路上,天一直是灰黃色的,太陽被遮掩了,直到後來的兩天裡,天仍然是黃黃的,汽車像一隻潛水艇,沿著彎曲的河道,航行在黃河的底下。——來自撒哈拉沙漠的微塵,經過一千多公里的長途跋涉,一路浩浩蕩蕩,飄飄灑灑,一直撒在赤道上。

    遠處一隻駝隊,載著重負,排成一條黑線,緩緩地向沙漠行進。沙漠裡看似渺無人跡的地方,卻可能是一條重要的商路,過往的商人、駝隊經過數日、數個星期、甚至是個把月的行走,通過那兒,再接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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