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這第一聲槍響,是利比亞反對派2011年1月14日在班加西市一個叫蘇盧格的施工現場打響的。當卡扎菲的女保鏢將這一消息告訴他時,這位「非洲之王」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說:「我是穆阿邁爾·卡扎菲,不是本·阿里!想搞倒我沒有那麼容易!」
「砰砰……」這回是兩聲還是三聲槍響,似乎誰也沒有在意,但反對派槍管裡射出的憤怒子彈已經在昭示著什麼。這一天是2011年10月20日,距卡扎菲聽到前一次槍響時隔九個月零六天。這回卡扎菲又說了話,說得斷斷續續、戰戰兢兢:「我是這個國家的領導人,是你們的父親,孩子,你們不能這樣……」然而沒有一個人聽他的話,躲藏在水泥涵洞裡的他被人拖出,死在亂槍之下,死狀特別的血腥……
這是一個強權和獨裁國家統治者的命運,一個統治了國家四十二年的「革命領導人」的命運。一切都在瞬息萬變之中,好像連真主都無法控制一樣。
利比亞民眾給自己的統治者打響的第一槍,似乎與更迭政權無多大的關係。1月14日在班加西市蘇盧格工地上響起的槍聲,是一幫搶房子住的百姓與前來維持秩序的警察發生衝突引發的。此前卡扎菲在一次公開場合上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的人民必將擁護我,因為我正在為你們建許多許多房子,有的已經快建好了,你們可以住上好房子、過上好日子!」
令卡扎菲想不到的是,那些祖輩無房的貧苦百姓一聽這消息,瘋狂地衝到了那些正在蓋建的房屋工地上,見到已經建好或快要建好的房子,便興高采烈地寫上自己的姓名,然後又蹦又跳地歡呼「我有房子住了」、「我有房子了」。這一喊不要緊,喊醒了千千萬萬生活在底層的平民百姓,他們一個比一個瘋狂地衝進建房工地,於是引發了全國性的搶房狂潮。
君不知,利比亞的建房工程,幾乎全由中國人承包施工,動亂時首當其衝的受害者自然是我們的同胞。這是後話。我們需要粗略瞭解一下在2011年開始幾個月裡,利比亞和卡扎菲命運發生變化的背景。
對於全國的搶房亂象,卡扎菲很生氣,後果當然很嚴重。他發出命令,可亂象依舊,他腦子一熱動用大量警察去驅趕搶房百姓。火勢暫時撲滅了,但卡扎菲並不明白,那些不聽命於他的臣民們為什麼選擇了1月14日這一天鬧事。
其實,這一天除了自以為強大無比的卡扎菲本人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關注他們的鄰邦——突尼斯。一場「大革命」僅僅用了二十七天時間就徹底改變了一個國家、一個政權的命運:74歲的總統本·阿里這一天晚上再也招架不住,攜家人倉皇離境出逃,從而結束了他四次連任總統、統治突尼斯長達二十三年之久的歷史。
據說,突尼斯總統本·阿里出逃的消息傳到的黎波里卡扎菲的豪華露天帳篷內時,卡扎菲很不以為然,並說:「西方侵略者靠幾條狗的一把火想燒燬非洲的革命陣營,只會是白日做夢!」
卡扎菲小視了「一把火」的威力。他整天逼著利比亞人民背誦他的語錄,卻忘記了一句經典的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其後,突尼斯的動盪像是導火線,在北非引發了一連串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埃及、也門先後發生動盪,埃及總統穆巴拉克、也門總統薩利赫相繼下台,讓全世界都為之震驚。
也門與利比亞同屬阿拉伯國家,埃及和突尼斯則在利比亞的一東一西。周邊國家如此巨大的政治風暴和民眾革命,怎能不影響利比亞?尤其是西方世界早已對這個擁有巨大石油資源的地中海南岸國家垂涎三尺。堡壘往往先從內部攻破,利比亞的問題主要出在內部,或者說是出在一心想當「非洲之王」的「卷毛狂人」、國家元首卡扎菲自己身上。
利比亞是非洲富裕國家,人均收入居於高位。尤其是它的石油,其品質無與倫比。然而,這個只有600萬人口、富得流油的國家,民眾卻沒有像同樣盛產石油的阿聯酋、卡塔爾人民那樣過上好日子。
利比亞實行計劃經濟,這並不能說是絕對錯誤,問題的關鍵是卡扎菲聲稱自己搞的是不同於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第三條道路,卻沒有把廣大民眾的生活放在第一位予以重視。相反,他利用家族控制了利比亞的經濟命脈。建設方面由於過度依賴外國勞工,不重視基礎工業和民生工程,百姓的失業率不斷攀升,生活水平近年不斷下降。
一心想做非洲「王中王」的卡扎菲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將雄心放在整個非洲,對外援助非盟他十分慷慨,由此當上了讓他內心深感滿足的非盟主席。老卡在國內除了不重視民生,留下後遺症外,還有一點也是致命的:他對自己的家鄉和「革命聖地」——他當年發動軍人「起義」的根據地等地區的發展很給力,卻極不重視東部城市班加西等地的經濟建設,資金投入極少。多少年來,首都的黎波里繁榮發展,高樓林立,高速公路暢通便捷,而利比亞第二大城市班加西卻蕭條破落,市內道路坑坑窪窪、破爛不堪……
反對和支持卡扎菲的東西部落之間積怨不斷加深,在鄰國突尼斯、埃及「革命風暴」影響下,反對派的力量正在聚集並窺伺著機會,班加西的地位此刻就顯得越來越重要。
2011年初的利比亞,看起來似乎很平靜,到處依然張貼著卡扎菲的頭像和綠色旗幟,其實整個利比亞已像一片臨近燃燒極點的枯草地,只差有人劃上一根細細的火柴,一場席捲全國的燎原大火必將燃起——後來的情況果真如此。
這次「劃火柴」的是一位律師,他叫法思·特比爾,班加西有名的「阿布薩利姆家屬」組織發言人。2月15日,法思再次準備到班加西當地的卡扎菲政權去「說理」,卻被警察投入了監獄,於是法思的支持者們得知情況後就上街遊行抗議。
第二天,當局不得不將法思釋放,以為這樣就可以平息了事,沒想到從此上街遊行的人越來越多,且一直蔓延到利比亞其他城市,包括首都的黎波里……
有必要交代一下法思為什麼上街,他和「阿布薩利姆家屬」組織有何淵源。
20世紀初,利比亞是意大利的殖民地。1927年至1934年間,利比亞領土被意大利統治者一分為二,同時白人大批擁入這個地中海南岸蘊藏大量石油的國家。「利比亞」這個名字也是意大利人在1934年時啟用的。二戰期間,利比亞人奮起反抗殖民主義者,代表人物叫奧馬爾。如今班加西街頭到處還有這位民族英雄的頭像,就連目中無人的卡扎菲也稱奧馬爾是「國父」。
之後的漫長歲月裡,利比亞的外部環境尚算平靜,卡扎菲「革命」成功之後,幾度與西方決裂,後來又「反省」。特別是新世紀以來,利比亞出現了「開放」跡象。這個時候,一件並不經意的事卻發生了。2006年2月17日,意大利駐班加西領事館門口聚集了大批民眾,他們是來抗議的,因為一個意大利人身穿著印有被全世界穆斯林視為「褻瀆真主」的丹麥畫家漫畫形象的外套,在班加西招搖過市。
在這場抗議過程中,有個14歲的男孩上了意大利領事館大樓的屋頂,欲將意大利國旗拔下來。結果利比亞當局開槍掃射,隨即便引發了衝突,14名平民在這場衝突中死亡。這一天在利比亞人民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傷痕,班加西人稱它為「憤怒日」。
法思在2011年2月15日被當局逮捕的原因,就是卡扎菲軍警人員認為,法思是在準備為兩天後的「憤怒日」組織一場反政府示威。
「阿布薩利姆家屬」則是另一個事件。話得從卡扎菲統治下的20世紀90年代說起。他通過軍警逮捕全國持不同政見人士,把他們關在的黎波里阿布薩利姆監獄。由於卡扎菲實行的是殘酷的「逆我者亡」的高壓政策,1996年6月29日,阿布薩利姆監獄內的一千二百多名政治犯因為抗議獄中的非人道行徑而被卡扎菲當局槍殺。他們的屍體被運到郊外秘密地集體埋葬了,這些死者中多數是班加西人。
這樣一樁慘案,利比亞人一直以來不敢刨根問底,皆因懾於卡扎菲政權的殘酷手段。2004年,一心渴望獲得西方好感的卡扎菲承認了「阿布薩利姆事件」,此後有相當多的遇難者家屬要求政府公佈遇難者名單和他們被埋葬的地方。
強人卡扎菲對此既不妥協,又一直不鬆口,致使「阿布薩利姆事件」中的遇難者家屬近幾年來一直不停地舉行集體抗議活動,故在利比亞有了「阿布薩利姆家屬」組織。律師法思是這個組織的成員,也是他們的發言人。法思的一個哥哥、一個堂兄和一個姐夫就在這一千二百多名死者之中。法思是弄清「阿布薩利姆事件」真相的堅定擁護者,所以自2004年開始,他每個星期都會到法院門口進行抗議。那些年裡,只有法思一個人這樣做,他也因此坐了七次牢,並且屢遭嚴刑拷打。然而法思從來沒有屈服,這也使得他成為了班加西有名的反政府人士。
鄰國突尼斯出現政治動盪,總統在2011年1月14日深夜出逃,消息很快傳到利比亞。一直對卡扎菲政權心懷仇視、持對立態度的班加西人,認為時機已到,應當順勢揭竿而起。然而,誰來領導推翻卡扎菲的鬥爭呢?
法思!法思是他們的英雄,他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於是從2月14日深夜至15日清晨,不斷有人來到法思的住處,他們興奮地慫恿心目中的英雄,挺身而出擎起反卡扎菲的大旗。
「以真主的名義,我願意為推翻暴君和專制揮灑鮮血……」法思面對群情激憤的擁護者,也毫不含糊地亮出自己的主張。
當局的秘密警察很快發現了法思及其追隨者的動向,15日當天就將法思逮捕了。消息傳出,班加西的「阿布薩利姆家屬」組織立即到街頭示威遊行,要求當局釋放法思。迫於群眾的壓力,害怕幾個鄰國接二連三的反政府抗議浪潮席捲到利比亞,班加西當局在16日釋放了法思。不想為時已晚,或者說卡扎菲政權沒有想到的是,那些久積在利比亞民眾心中的反卡扎菲統治的憤怒之火此刻已經點燃,迅速蔓延開來,變成熊熊大火,再也無法將其熄滅……
2月17日,是班加西有名的「憤怒日」,人們紛紛上街遊行,開始是幾百人,後來是幾千人、幾萬人,再後來彷彿是全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加入了遊行隊伍。
問題的關鍵是,這一天的群眾性紀念活動,後來其內容發生了變化。這要怪卡扎菲和他的統治集團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他們派出大量的軍警人員和秘密警察、情報人員,甚至還有外國的僱傭力量對群眾施暴。這些人戴著黃色帽子,手持劍、鐵棍及石頭,軍警們更是明目張膽地舉著槍,對遊行示威的民眾劈頭蓋臉一陣亂打,甚至開槍傷人。
衝突愈演愈烈,紀念日的遊行成了反卡扎菲的民眾運動。班加西城內有人直接舉起了推翻卡扎菲的旗幟,民眾高喊「卡扎菲下台」的口號,與軍警等各種鎮壓者展開針鋒相對的鬥爭。他們用石頭和磚塊回擊軍警的槍彈和催淚彈,用木棍和門框及汽車輪子抵擋裝甲車進攻,用火柴和打火機焚燒卡扎菲的畫像以及他的「綠皮書」——這些幾十年來曾經都是利比亞奉為神聖不可侵犯的「領袖形象」和「領袖思想」。更讓卡扎菲政權不能容忍的是,這樣的「叛徒」和「賣國賊」行為,不僅在班加西出現,利比亞其他的大城市也都出現了類似的大規模反政府、反卡扎菲的群眾怒潮,從此利比亞陷入全面的混亂狀態。
2011年2月17日,因此成為利比亞「革命」的一個具有標誌性意義的日子。
利比亞出現的動盪,讓西方世界特別是美國方面欣喜若狂,他們早就期待著阿拉伯反美陣線徹底瓦解。當日,美國國務卿希拉裡在白宮公開支持利比亞的反對派,譴責卡扎菲政權的鎮壓。英國首相自然也跟著起勁地出來譴責卡扎菲。這回法國更是走在西方列國的前頭,總統薩科齊的調子比希拉裡還要高出幾分貝。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皮萊也加入了譴責卡扎菲的行列。所有這些,都像是火上澆油一樣,讓利比亞境內的反政府勢力獲得了精神和行動上的巨大支持。
卡扎菲是個不服輸的主兒。18日當天,他發表了全國電視講話,一則威脅示威者,說「以人民和革命的名義」,將採取嚴厲措施懲罰那些包括上街遊行的混亂製造者;二則表明自己不會辭職,寧可不要生命,也不會離開利比亞。
卡扎菲的強硬態度,引來反政府民眾的強烈不滿,反抗情緒更加高漲。19日,雙方展開針鋒相對的衝突,造成了更大的流血傷亡。一隊隊穿著穆斯林服裝的男男女女抬著一具具用白布裹著的屍體上街,此情此景讓世界同情,殘酷槍殺無辜平民的罪行讓人無法容忍,卡扎菲政權陷入了怒海狂濤般的聲討和譴責聲中。
「打倒卡扎菲」、「推翻暴行政權」的口號,已經成為了利比亞全國多數民眾的實際行動。
「卡扎菲必須交權」、「利比亞現政權已經失去合法性」、「卡扎菲必須接受國際審判」等說法,則在以美國、法國為首的西方世界的話筒裡頻頻傳出。有關人權組織及時作出一個統計:截至2011年2月20日,卡扎菲政權的連續鎮壓,已經造成三百多人死亡,逾千人受傷。
21日,半島電視台突然傳出消息,稱卡扎菲已離開利比亞,前往南美洲國家委內瑞拉。這個消息讓利比亞國內一陣狂歡,正在街頭「革命」的民眾又是放鞭炮,又是跳舞唱歌慶祝。然而沒多長時間,卡扎菲的兒子賽義夫在電視上公開闢謠,稱他父親決不會離開自己的國家,即使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也決不投降。
利比亞是個部落國家,反對和支持卡扎菲的兩股勢力此時實力不分上下,於是全國性的混戰便全面開始……赤手空拳的反卡扎菲人士和民眾拿起土製的槍支與石頭、鐵棍,政府軍警則動用迫擊炮、機關鎗和防空導彈。
卡扎菲還聲稱,本·拉登的「恐怖組織」也已進入利境,加入了暴亂隊伍。當局的電視台還證實了,政府軍已經從班加西撤離,這意味著利比亞東部完全失控,反對派開始執掌這一地區。可時隔幾小時,又傳出卡扎菲將派軍隊轟炸班加西。到底是怎麼回事,誰也弄不清楚,總之利比亞已經是一片亂局。到處是打砸搶,到處流血,也分不清究竟是誰幹的罪惡行徑。一個國家的民眾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了自己的國家政權,一個國家的政權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了自己的民眾。
利比亞人民陷入了苦難深淵。
陷入苦難深淵的不只是利比亞自己的人民,還有成千上萬的外國建設者,他們十分依賴這裡的工程項目和龐大的勞動力市場。
據說,在利比亞最多的外籍勞務人員是埃及人,有上百萬人。埃及與利比亞是鄰國,兩國共有幾千里的國境線,動亂一開始,成千上萬的埃及人便越過沙漠地帶,逃亡回國。
然而,還有更多遠涉重洋來建設利比亞的工程建設者和勞務人員就麻煩了。他們人生地不熟,回國的路程那麼遙遠,可謂困難重重。局勢失控的利比亞,機場、邊境關卡及港口全都陷入無政權、無秩序的狀態,更為嚴重的是動亂帶來全面的暴亂,外國人及他們參與的工程、擁有的財產等,一時間皆成了利比亞成千上萬暴徒襲擊和搶劫的對象……除了石油設施之外,由外國承包和建設的項目多是住宅項目,而這樣的項目十有八九是我們中國人在干。
利比亞陷入動亂後,武器散落民間,部分地區陷入了治安真空,一些暴亂分子有機可乘,肆意搶劫,中國工地成為他們的首選目標。結果,我們在利比亞承包的工地所遭受的衝擊也是最罕見和血腥的。下面是部分中國在利比亞工程人員的親歷講述——
贠亮(中國水電集團公司利比亞公司負責人):
我們中水電公司在利比亞有三個大項目,都是蓋房子的,其中兩個在利比亞東部城市班加西附近,一個在利比亞的南部塞卜哈那邊。最先遭受暴徒襲擊的班加西附近的兩個工地,一個在邁爾季,一個在貝達市,共有一千多人。貝達市的暴亂從2月17日就開始了。為了保證我方人員安全,中水電公司見形勢不妙,就在18日白天將貝達市區的一百多名建築工人撤到了郊區的另一個營地。沒有想到的是18日當地時間晚7時(北京時間2月19日凌晨1時)左右,數十名不明身份的當地暴徒,手持土槍,肆無忌憚地開著搶來的車輛,向我營地瘋狂地襲擊。為保護公司財產,我方營地三百多名員工勇敢地撿起石頭、瓦片等奮力回擊。對峙之中,暴徒開槍射擊,造成我方11人受傷。現場項目部領導果斷作出決定,所有人員撤出營地,向附近的一座小山丘撤離。暴徒並沒有因此罷手,他們隨即搶劫了營地的汽車、泵車等大部分設備和物資,並縱火焚燒了倉庫和營地。躲在山丘後面的我三百多名工人兄弟,一邊擦著身上的血,一邊流著淚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將自己的營地焚燒成煙……那情景令人心碎,又無可奈何。
唐忠良,人稱「老唐」,他是贠亮所說的被暴徒們襲擊營地後逃往荒山野嶺的那群工人之一。有記者採訪了他,老唐嘴裡的經歷更加驚心動魄:
我所在的工地是在貝達附近的一個叫斯蒂哈姆瑞的小鎮,那兒臨近地中海,2月的最低氣溫只有攝氏零度左右。2月18日,正是中國農曆元宵節剛過的第一天。那天下午時分,工地負責人特意通知工人們提前下班,回宿舍好好包頓餃子吃。傍晚時分,我剛吃完餃子,本想出去溜躂溜躂,看一看西山頭浸染的落日霞光,忽然,聽到營地有人大叫起來:「帶上鐵掀、鎬柄,到公司大院緊急集合!」
我和工友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緊一路小跑地來到公司大院。這時大伙才發現,我們的公司大院已經被利比亞當地的暴徒們衝擊了,並且搶走了一些車輛和設備。「一會兒他們還會來的,大伙趕快拿起能夠自衛的傢伙,保護自己安全,保護公司財產!」工地領導緊急號召道。我心想,央視四台節目裡說的事真鬧到咱這兒了!
很快,我和三百多名工友被編成五個工隊,分別把守大院的前後大門和圍牆四個方向。
再次前來襲擊的暴徒們手持衝鋒鎗、土槍,氣勢洶洶地亂槍掃射,企圖再度洗劫工地。我生來第一次見這等場景。躲已無屋,退更無路,工友們頑強地手持石塊和棍棒,等歹徒往裡沖,就用雨點般的石塊予以回擊。惱羞成怒的暴徒不再含糊了,「砰砰」幾聲槍響,幾個工友應聲受傷倒下。我們只得往後退讓。最讓我驚心的是,我躲在一輛車後面正準備用石塊還擊暴徒,突然車前面一聲巨響,我被震出幾米遠……
從傍晚時分,一直到半夜,暴徒們好像要徹底洗劫我們的工地,雖遭工友們的全力反擊,仍屢屢進犯。工地領導意識到這樣下去,會造成我方重大傷亡,於是經請示上級,遂決定放棄工地,連夜緊急撤離。
可寒氣逼人的深夜,四周荒山野嶺,撤到何處呢?誰都沒有頭緒,大伙只好沿著山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遠,藉著月光,人們發現不遠處的山頭上有一間房子,原來是一座牛棚羊圈,屋裡屋外全是牛羊的糞便。大家也顧不了那麼多,先把幾個重傷員抬進去安頓好,三百多名落魄的中國工人就在這牛棚羊圈裡外作暫時的躲避。
稍稍安頓,我才發現自己的身子正在瑟瑟發抖,原來極少下雨的利比亞,竟然在這個冬季裡下起了寒雨。我和工友們是在驚嚇中逃出工地的,誰也沒來得及穿上厚實的衣服。此刻,寒風吹來,我們才感到渾身刺骨發冷。
讓傷員們和老同志進屋裡暖暖,是大家一致的決定。
風雨交加、膽戰心驚之夜,我和工友們相互照顧,終於苦挨到了天亮。
為防不測,現場的工地領導決定再次轉移。幾經周折,我們來來回回,最後終於登上了上級派來的轉運車輛,到了中水電在邁爾季市郊的另一個承包駐地,與這裡的另外幾百名同樣被趕出工地營房的工人兄弟們會合,等待生死未卜的命運……
馬可為(中國土木工程集團公司阿語翻譯):
我們土木公司在利比亞大工地有19個,小工地也有二十幾個,主要承接當地的鐵路建設項目,大多在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以西沿地中海一帶。我們的項目總部在的黎波里。19日之前,也聽外面傳說到處在遊行和打砸搶,雖然有些緊張,但似乎感覺不到會危及我們。可到了19日晚,當我清清楚楚地聽到首都街頭的槍聲時,真的一下感到了緊張。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槍聲,那聲音與鞭炮聲不一樣,叫人提心吊膽。最可怕的是20日後,當地的通信不暢了,只能靠網絡,這讓人心都揪緊了起來!22日晚上天剛黑,我們公司在扎維耶的工地打來電話,說他們的工地被暴徒洗劫一空,所有人員被趕出工地,六七十人想盡辦法弄了兩輛中巴車,正朝我們總部逃難過來。大約兩個小時後,中巴車到了總部,車上下來的人個個灰頭土臉,多數人雙手空空,一無所有……有工人甚至哭著喊著:「這咋辦!」「這讓我們怎麼活呀!」我們看著心酸,趕緊給他們作暫時的安置。還沒有安排妥當,祖瓦拉工地傳來更可怕的消息,說暴徒已經將我們工地團團包圍,揚言不交出汽車和足夠的現金,就要大開殺戒了!
「大使館!大使館!請求幫助。救救我們的工人……」於是我們趕緊向駐利比亞使館求助。哪知,王大使那邊則告訴了我們一件更緊急的事:的黎波里那所有名的伊斯蘭學院裡有我們幾十位留學生,其中有十幾位女學生。暴徒衝進學院後,不僅搶了我留學生們的財物,還企圖向女學生們施暴。憤怒的中國男學生們拿起一切可以拿起的東西,挺身而出:「你們搶我們的東西可以,但想凌辱我女同胞,絕不行!」
中國男學生們與持槍的暴徒對峙起來,情況萬分危急,大使希望我們派人前去支援,將學生們接到安全地方。於是我們又冒著槍林彈雨,趕緊行動……
高曉林(中水電顧問集團公司女職員):
我們的工地在祖瓦拉,離突尼斯邊境不太遠,承包了利比亞一個5000套住宅項目。我們那裡自20日至22日,連續三天遭到武裝暴徒們的襲擊。當地人有個習慣,白天天熱,他們睡覺,一到晚上就出來活動,動亂時期的暴徒也是這種行動規律。
第一天晚上,六名當地人駕駛車輛,橫衝直撞而來。進工地後,他們踢開員工宿舍,用長刀和鐵棒,強行威脅我方人員交出車輛鑰匙,把我們用的手機、電腦、攝像機和現金等物品搶走。
第二天晚上,更多的暴徒衝進營地。那天我正在同四位女同事在屋裡煮麵條。由於我到利比亞時間最長,又因為工作需要,經常在祖瓦拉城市許多部門出現,當地人都認識我,暴徒們也知道我,所以那天他們直衝我而來。雖然公司給我配了保鏢,但面對持槍的暴徒,保鏢們根本擋不住。
暴徒們在門口叫嚷,要車鑰匙。我一聽,迅速抓起桌上的一把車鑰匙從廁所的小窗口往外一扔。暴徒們一進門,就用槍頂著我讓我交出鑰匙,我說沒有。他們就拔出刀子,在我面前晃動,說不交就剮耳朵,並粗暴地朝我胸口猛擊兩拳,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可暴徒們依然不依不饒,亂腳踩向我身上,見我不屈,又無計可施,最後見我脖子上戴著首飾,就搶了,並搶走了我沒來得及藏好的現金,揚長而去。
22日中午,暴徒們又來襲擊。這時我們通過關係,尋求到部落武裝——「青年委員會」來協助保護我們。但由於暴徒來的人數多,我們公司的全部人員只得撤出工地,成了戰亂中一群無路可走的難民……
余連來(湖北某建設集團海外公司項目經理):
2月20日下午4點左右,我們所在的扎維耶市的事態進一步惡化。當地的警察局被燒,濃煙滾滾。我一再叮囑公司的人不要出門,待在項目部內。
當晚10點半左右,七八個當地的彪形大漢手持60厘米長短的刀具,闖進我們的項目部。我趕緊讓大家不要亂動。暴徒們用夾雜著英語的阿拉伯語向我們索要車鑰匙,其實我們聽得懂,但還是裝糊塗。歹徒們用手比畫著汽車鑰匙點火的動作。我們仍然搖頭。這幫傢伙就在屋裡砸了一通後退了出去。
這一次驚魂未定,我們馬上採取措施,將女同志和可以轉移的物品,安置到自認為安全的地方。安頓一番後,我剛剛想躺下,突然我的宿舍門被「彭」的一聲撞開,這回是三個暴徒,舉著三把刀,直奔我而來。他們把刀尖冷冷地頂在我胸前,口裡嚷著:「Car(汽車)!Car!」我搖頭,回答:No!其中一個傢伙看樣子生氣了,瞪著眼珠,朝我做了一個動作,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鎮定地連聲說:「No!?No!Sleep(睡覺)!」這三個暴徒以為我真的沒有車鑰匙,只好出了屋子。
我起身往外一張望,見外面站著一群他們的人。隨即見他們分成兩撥,一撥抄我們的項目部辦公室,一撥搶工人宿舍。這回他們是滿載而歸了——那些他們認為值錢的物品被席捲一空,一台豐田汽車也被發動開走了。當時我很心疼,那可是幾十萬元哪!不過心裡還在慶幸,因為真正最值錢的東西沒有被暴徒發現……
哪知好景不長,又過了兩個來小時,也就是21日的凌晨兩點半左右,項目營地第三次遭襲。這回營地被停電,我們緊急啟用了自己的發電設備。暴徒衝進來後,開始對我們每個人進行搜身,這一下讓我們的人憤怒了,有人情緒激動地試圖反抗。我連忙暗示大家千萬不能動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現在是保命要緊,不要管歹徒們搶劫,這才沒有衝突起來,可是我們先前藏起來的值錢物品,大半被發現並搶走了。
有的同志看到營地一片狼藉、公司項目部和個人財物被搶的現場,心痛地哭泣和憤怒起來。我勸大家說,那些東西搶就搶了,大伙的命最重要,我們自己不在乎,也得為國內的家人想一想,他們在等我們回家呢!
這樣一來,大家的情緒暫時穩定了一些。可剛過了一個多小時,第四撥的搶劫者又襲擊了我們的營地。他們更加瘋狂,見沒有大件物品可搶,就把我們營地裡外倒了個底朝天,這回我們藏下的所有物品幾乎全都被劫掠。最可惡的是,我們的個人文件如護照等也被毀了。
凌晨5點左右,第五撥暴徒又來襲擊,驚恐了一夜的我們,完全失去了抵抗和憤怒的能力,任其摧殘和欺辱。三個工友被打傷,好在傷勢不是太重。我的工友們徹底被摧垮了,大伙真正感受到了什麼叫悲慘,什麼叫無奈,什麼叫異國他鄉的難民。這當口,除了活命外,我們最想的是家人和祖國……
「沒有報來情況或失去聯繫的工地,更是不計其數。幾萬同胞正處在前所未有、十萬火急的險情之中……」大使館的一份份電報向國內發送,成批成批的中國工地和我方人員還在不停地遭受更加危險的戰火襲擊。
怎麼辦?我們現在到底怎麼辦啊?工地沒了,宿舍毀了,與家人斷了聯繫,護照全都丟了,食物已經斷絕,他們——利比亞人卻還在相互猛烈地開槍開炮,甚至出動飛機轟炸……
難道我們就這樣成了無依無靠的難民,死在異國,棄屍他鄉了?
萬里之外的同胞在等待,在哭泣,在祈求!
2月21日,在中國國內的各大媒體上,利比亞局勢還只是國際版的零星話題。關於利比亞的一切,還沒有大範圍進入公眾視野。普通中國人根本不知道在遙遠的北非,有數萬名中國人正面臨著生死考驗。這天晚上,外交部新聞司一等秘書王亞麗加完班回到家裡,臨睡前習慣性地刷新了一下微博。
忽然,一條發自利比亞的微博,帶著醒目的感歎號,闖入了她的眼簾。「救救在利比亞的中國公民,我們很危險!」發微博的人叫徐峰(微博ID:@開心徐峰)。事後知道他是中鐵十一局在利比亞的一名員工。在電話和手機信號中斷、各方都聯絡不上的情況下,絕望的徐峰抱著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在新浪微博上發出了這條求救信息。
這是發自利比亞的第一條中國公民求救微博。這也是微博在中國出現以來,首次與上千生命直接息息相關的一條微博。四個小時過去了,但這條注定會寫入歷史的微博,卻無人問津。在每秒鐘產生上萬條消息的微博社區,一個普通人說了一句話,如同一頁紙進入了圖書館,一枚針落入了太平洋。只有幾十名粉絲的@開心徐峰,傳播力非常有限。
隨著時間的推移,焦急地盯著屏幕的徐峰,心情在一點點地沉入谷底。忽然,他靈機一動,開始將這條消息抄送給許多微博「大佬」,想借助他們的影響力完成第二次傳播,讓更多的人知道。他抄送了「微博女王」@姚晨、地產商@潘石屹等人。但微博上這一類消息很多,有時真假難辨,徐峰內心並不敢奢望微博名人們會轉發他的消息。令他沒想到的是,23時36分,潘石屹轉發了這條微博,並在轉發理由中寫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救人要緊!」潘石屹在微博上的影響力真是驚人,很短時間內這條微博就迅速被轉發四千餘次。
23時50分,王亞麗看到了由無數人接力轉發的這條微博。她進入徐峰的頁面,看到了更多更細更緊急的微博:「利比亞中國公司告急,形勢非常嚴峻,我們許多項目駐地被砸,通信中斷,急需國內支援,潘總幫忙轉下,幫忙聯繫下外交部,我們很危險,急急急!!!」
「緊急情況。一百多暴亂分子包圍我們駐地了。急急急!」
相關微博被轉發超過13000次。在這些微博下面的評論裡,很多微博網友開始出主意。有的建議打外交部電話,有人準備通過私人關係找個外交官。有人乾脆呼籲:「外交部,我們的公民在國外被困了,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這個午夜的微博社區,王亞麗的熱血已經沸騰,她立即轉發了徐峰的微博,並附加了簡單評論:「外交部的前來報到,正在瞭解情況……」
之後她又發了一條微博:「已聯繫外交部領事司領保中心。他們已知悉所有情況,據說預案已經出來了,大家不要著急,堅持住!」
看到這條微博,徐峰心裡似乎踏實多了。指望國內馬上來人飛到自己身邊是不現實的,一時困難也可以想辦法克服,重要的是要有希望。現在他和在利的幾萬同胞知道祖國一定會來救他們的!王亞麗則徹夜坐在客廳裡抱著電腦,和微博社區的徐峰一直保持對話。
凌晨6時45分,徐峰發微博稱:「請大家放心,我們現在人員安全,我要去守夜了,最新動態實時更新!」
22日上午,真的是在一夜之間,利比亞局勢和中國公民的境況開始成為微博社區的焦點,更成為主流媒體的中心話題。
「不,不能在此等死!不能讓暴徒任意搶劫和摧殘我們的財產與生命!」中國人不是吃素的,雖然他們誰都沒有經歷過戰爭,但施工隊伍中不乏有軍人出身的領導者和組織者,許多人曾經還是民兵,他們懂得起碼的自衛和有效的防禦。
你看——我駐祖瓦拉某工地上:
公司經理從附近的兄弟工地得知暴徒們連續襲擊的消息,打聽了一下情況後,立即找來五十多位挖掘機師傅,說:「強盜馬上要來,你們給我用盡所有的本領,三小時內,在工地的四周挖出一條寬三五米、深三五米的壕溝!」
挖掘機師傅問:「幹啥用?」經理說:「防狗咬!保命用!」師傅們頓時明白,一聲「好勒」,便立即發動起幾十部大型挖掘機,左右前後、東南西北一齊挖,那情景好不壯觀。與此同時,工地經理又組織其餘人員將一切值錢的和有用的裝備物資全部轉移到挖掘機正在操作的中央地盤。
如此幾小時下來,等到太陽從大沙漠落下時,一個用沙土壘起的龐大「城堡」崛起在工地上。果然,不出一小時,幾群餓狼般的當地暴徒,駕著從另一個地方搶來的數輛汽車,從三個方向朝這邊的工地襲來。等暴徒們抵達工地一看,當時就傻了眼,此地四周清一色的深壕大溝,人和車根本無法衝入其內。「媽的,走吧!到另外的地方去!」暴徒們憤怒地朝「城堡」內掃射了一陣槍子兒後,只得無功而返。
「壕溝戰!嗨,壕溝戰!我們是中國的建工隊……」看到一群群暴徒悻悻地遠離後,「城堡」內的中國工人情不自禁地邊流淚,邊用熟悉的《地道戰》的腔調唱開了,那份勝利的自豪和心驚肉跳的經歷,讓工地上的幾百名同胞悲喜交加。
這樣的成功「戰例」在東部邁爾季的中水電二局工地也用過,且非常有成效。這也使得中水電邁爾季營地能夠完整保留下來,為在班加西地區的一萬多名同胞提供撤離條件,立下了可歌可泣的功勳。
「撤!不惜一切代價撤出利比亞!」
22日中午至23日早上,利比亞境內的多數中國公司和中方人員陸續接到這樣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這是祖國向危難之中的同胞發出的聲音。它通過各個途徑傳遞到了利比亞每一個有中國人的地方……
還是中土公司利比亞項目總部的年輕翻譯馬可為,他說:「我們的陳志傑總經理參加完張德江主持的應急指揮部會議後,便與公司財務主管乘土耳其航班,輾轉抵達的黎波里。當他們帶著祖國的決定回到公司營地時,我握著他們的手,只說了『你們總算來了』這句話,就忍不住淚水橫流。」
「哭什麼?趕快組織我們的人,準備撤回祖國!」總經理陳志傑朝這位小伙子吼了一聲,其實他自己也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