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的技術和你的名氣,我們知道你是省一級的勞模,是高級鉗工技師,你們廠除了你沒有人比你的活再好了,起碼目前沒有。我就搞不明白了,你們廠怎麼就讓你下崗了呢?」
他這些話說得我心裡舒服,我猶豫不決,到底是給他幹還是拒絕他。
「剛才我提的條件你還可以再琢摸琢摸,如果覺得待遇低,還可以商量。」
我認為已經沒有必要再商量了,我知道在經濟特區,像我這樣的高技術工人有可能拿到十萬元的年薪,然而,這裡不是特區,這裡只是內地偏遠的小城,我能掙到這個水平已經是令人咋舌的了,況且,我的公司也能保住,我的那幾個徒工也能有活幹,有錢掙,我失去的只是可能得到的利益——那個工程,而得到的將是實實在在的收入。
「行,我同意,什麼時候簽合同?」
「現在就可以簽,不過簽過合同之後你就應該全心全意地為我們的工程做準備工作,你的標書……」
「我去撤回來。」我覺得自己很豪爽,這也是正常的,明明知道市政府已經把這項工程交給別人了,我再參加那個所謂的招標,不是自己蒙著自己的眼睛往牆上撞犯傻嗎?再說了,我撤回標書的行動本身不也是向他們這種行為的抗議嗎?
「好,楊偉到底是楊偉,果斷,爽快,好交,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合同書擺到了我的面前,他們已經打印好了,並且已經蓋好了他們的印章,法人代表也已簽了名字:吳永勝。
「吳永勝就是我,」他告訴我,同時掏出了名片,「剛才光急著說事兒了,名片都忘了給你了。你的名片呢?」
我慚愧地搖搖頭:「我沒名片。」同時暗暗後悔,葉笙楠要給我印名片,我覺得那玩藝大多數都是騙人的,沒用,在我們這個小地方誰不認識誰呀,用那玩藝招人笑話,所以就沒讓她印。
我認真看了看合同內容,跟他說的沒有什麼兩樣,我擔任這項工程的現場經理,年薪十萬,另外的獎金和分成根據我的實際表現和貢獻確定,我公司的其他人員可以由我帶領同時參加這項工程的施工,工資跟其他施工人員一樣。於是我毫不猶豫地簽了這份合同。
他邀請我吃飯,我急著告訴葉笙楠這件事兒,就謝絕了,他說:「我知道您自己家有飯店,媳婦就是有名的笙楠火鍋的老闆,我也不跟你客氣了,隨你便,我想今後我們會合作成功的。」他連葉笙楠開著火鍋店都知道,這傢伙真是特務。
「不是媳婦,是前妻。」我糾正他。
「一回事,一夜夫妻百日恩,打斷骨頭連著筋嘛,哈哈……」
我拿了合同給葉笙楠看,葉笙楠頓時就暴跳如雷,罵我是狗肉上不了檯面,見了一點蠅頭小利就忘了大義,還罵我是扶不起來的阿斗,屁事都幹不成。
「你真是傻瓜膿包,讓人家兩句話就騙了,那傢伙就是上一次請黃副市長吃飯的人,如果這個工程真的已經給了他,他還有必要來找你楊大蛋嗎?你真以為省城都找不到一個比你強的工人嗎?人家那是誆你,蒙你,讓你主動撤標,你真是傻瓜,你當時為什麼不叫我一聲?」她平時叫我楊偉,對我發火跟我吵架的時候就叫我楊大蛋,好像楊大蛋不是我的小名,而是我的綽號,可以用來罵我。
我讓她罵急了,硬著頭皮不跟她講理:「這個工程是我招標還是你招標?是我干還是你幹?你少跟我嚷嚷,別說市政府耍我,就是市政府願意把工程給我,幹不幹也是我的事,你他媽的少管我!」
我不願意她垂簾聽政過問我的事情,我討厭她老是處處參與我的事兒,我厭煩她那種想給我當內掌櫃的慾望和表現。雖然理智上我承認,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感情上我卻很難接受一個女人當我的監護人,我早就已經過了需要女人當監護人的年齡。我跟她罵了一架,這是我跟她離婚以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吵架,我憤然拂袖而去,她也沒有挽留我,反而對我喊:「楊大蛋我告訴你,從今往後我再管你的事我就不是我媽生的,你有本事上天堂我也不羨慕你,你沒本事下地獄我也不笑話你,今後咱們倆一刀兩斷!」
我回頭迎戰:「我們已經一刀兩斷了,斷了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可斷的?」
她在後面氣得跳腳,我覺得心裡挺痛快,總算又在她面前當了一回男人。
跟葉笙楠吵了一架,當時挺生氣,挺快意,過後卻又有些後悔,心裡堵得滿滿的,好像填滿了砂石土塊,沒吃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餓,躺在床上細細回想著葉笙楠的話,覺著她說得也不是沒道理,那個叫吳什麼的董事長,在沒認識我之前就已經開始做工作拿工程了,如果我不給他當現場經理,他這工程就不幹了?再說了,市上組織的招標委員會是由十幾個專家和公證處人員組成的,市政府個別領導把工程給他,如果招標委員會投票給了別人,市政府的面子往哪放?看來她說得也有點門,可能我真的讓那個小子給壞了。想到這裡,我有些躺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了公司,給那三個急惶惶等活幹的徒工宣佈了我的決定,我不參加招標了,我們一起到別人那裡打工。我已經想通了,不管那個姓吳的是不是騙我,合同我已經簽了,事情已經辦了,我只能接受事實,這時候我反而希望他能中標拿到這項工程,因為如果他拿不到工程我這個合同就白跟他簽了,工程不但沒拿上,活也沒得干了,如果那樣可就真是雞飛蛋打了。我給幾個徒工宣佈了我的重大決定,心情卻非常沮喪,如果真的像葉笙楠分析的那樣兒,這件事情也確實太讓我窩囊了。我恰恰又是那種寧可吃明虧,也不願意讓人家耍弄窩囊的人。我猶豫不決,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因為合同我已經簽了。那天上午,整整一個上午,我都陰沉著臉在屋子裡打轉,把幾個徒工嚇得縮在一起活像幾個沒有母雞保護的小雛子。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葉笙楠竟然主動來找我了,經過一夜的睡眠,看來她也接受了現實,心平氣和地對我說:「咱們到招標委員會去撤標書吧。」我本來不想跟她一起去,可是她主動來找我,說明她希望重歸於好,我也不忍心再跟她鬥氣,顯得我不男人,就跟她一起到了市政府。她說咱們還是得先把這件事情給黃副市長說一聲,他不仁咱們不能不義,看看他怎麼給咱們解釋。我倒真想看看那位穿破褲子的黃副市長再怎麼表演,就跟她再次來到了黃副市長的門前。黃副市長今天沒有補褲子,門虛掩著,我估計他這是向別人表明他沒有做工間操的毛病,以示自己正大光明。工間操事件看來真鬧得市領導猶如驚弓之鳥了。
既然門虛掩著,我們也沒敲門就闖了進去。黃副市長見我們來了,先問葉笙南:「小葉呀,什麼時候能穿上你給我買的新西裝呢?」
葉笙楠哼了一聲說:「黃叔叔,你還用得著我給你買西裝嗎?有了省城的吳董事長你想要啥沒有?」
黃副市長愣了,問她:「小葉啊,你這是話裡有話呀,那個吳董事長我是跟著到你店裡吃過飯,請我吃飯的人多了,要是誰請我吃頓飯我就跟他狗扯羊皮,我這個副市長也太不值錢了。你說,到底什麼事?今天這話你要是不說明白,我就跟到你們家讓你家老爺子給我一個交待。」
葉笙楠也不客氣,一口氣就把我跟吳董事長的事情說了出來。黃副市長有些不相信:「不可能,標書還沒有審完呢,怎麼可能把工程給他?絕對不可能!」
葉笙楠對我說:「你把跟他簽的合同書給黃叔叔看看。」
黃副市長認真地看完了我們的合同書,不動聲色地說:「這樣吧,我勸你們先不要撤標書,你們等等,讓事實說話。這樣干法實在太過分了,想拿工程我能理解,這種做法就太出格了,等於給我、給我們市政府臉上抹黑拉屎嘛。」
如果他是裝相,他的表演太精彩了,他的表情、神態、口氣都讓我不能不相信吳胖子果真耍了手段。葉笙楠又一次替我表態了:「那好,黃叔叔,我們相信你,我們先不撤標書,等著看結果。」
「那好,你們走,我不送了。對了,你跟他簽的這份合同留給我。」
我猶豫不決,葉笙楠從我手裡一把搶過合同遞給了黃副市長。黃副市長把合同夾到了他的文件夾裡,我不知道這對我好還是不好,只好順其自然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能再提撤標書的事兒了,從市政府出來我才反應過來,葉笙楠今天主動來找我,目的就是為了找黃副市長,為了證實她是對的,為了阻止我撤標書,根本不是向我做重歸於好的姿態。
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那位吳董事長的公司還沒等開標就被宣佈違規作業,破壞招標,取消了投標資格。這件事情上了市裡的報紙和電視台,我問葉笙楠風險抵押金交沒交,她說交了,不過有黃副市長擔保,只交了五十萬。我問她哪來的錢,她說從銀行借的,拿笙楠火鍋總店和所有連鎖店的管理費作抵押,跟農業銀行貸了六十萬元的款。
「五十萬交了風險抵押,十萬塊給你做工程的前期準備。」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風平浪靜,似乎工程我們已經拿到手了。
一個月後,讓我欣喜若狂、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發生了,我竟然真的中標了,我的腦袋當時就暈了,我不敢想像,等這個工程完了以後,我真的就會成為百萬富翁。中標的當天我就帶了我的三個小徒弟到現場踩盤子,現場在郊區農村的一片鹽鹼地上,搞土木的工程隊伍已經開始挖地基了,我們也得盡快駐紮進來,根據設備安裝要求對他們的土木施工進行監督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