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研究那些資料,就被吸引進去了。吸引我的是這些設備,過去廠裡大搞設備更新改造,大批引進國外先進技術和先進設備,這些更新改造和進口設備安裝調試工程,作為機修車間鉗工班長的我是幹活的主力。當然,最大最直接的好處就是我多次獲得到國外的廠家進行考察、技術培訓的機會。不過,那時候我們搞的大都是工程機械、化工冶煉和相關技術檢測設備,接觸造紙設備還是頭一遭。對我來說,看這些造紙設備的技術資料就跟喜愛文學的人讀新出版的小說一樣津津有味。細細研讀了瑞典的設備技術資料以後,我發現這些設備安裝調試起來比化工機械和工程成套設備簡單得多,從純技術角度來說,幹這種活兒沒有任何技術障礙,況且還有瑞典工程技術人員現場指導。我相信,只要我們態度認真,嚴格把好質量關,不怕吃苦,幹好這個項目並不是多大的難題。
我有了信心,開始準備施工方案,策劃安裝進程,並開始寫競標報告書。我是幹活出身的,一拿起筆桿子就像張飛舞鵝毛,有力使不出,憋了兩天就是弄不出個像模像樣的書面東西來。
葉笙楠讓我去找她大哥,說她大哥上過大學,學過工程機械,又參加過工程競標投標,弄這種事沒啥問題。我拒絕了,我可不願意啥事都靠她葉笙楠,更不願意去求她的哥們兒兄弟,我覺得那樣太掉面子。我沒去找她大哥,她大哥反倒來找我了,一見面就說:「我聽笙楠說你有點活要給我?」這可是他主動找我來要活,不是我上門求他,我順水推舟地說:「我想競標拿點工程,工程競標書施工方案沒時間搞,笙楠說你正好沒事想掙點外快,反正這份錢誰掙也是掙,既然你有興趣,我就給你吧。」
他哥賊嘻嘻地笑了:「行,那我就掙這份錢。不過事先說好,施工方案可得你自己先弄出來,我沒看資料也不懂造紙設備,那玩藝我弄不了。」
施工方案我已經弄出來了,就是文字上稀里糊塗,事情倒能說明白,就是說得不順溜。於是我把施工方案給了他,又把標書也給了他,讓他按上面的要求給我弄出來。他又問了我幾個問題,什麼過去幹過哪些進口設備工程、到哪些國家考察培訓過、目前的專業技術等級、施工人員狀況等等等等。我就把我過去的輝煌業績略帶誇張地給他海吹了一通,他還挺認真地拿個小本本都記上了。我對他說:「這樣吧,你給弄好了,該多少錢是多少錢,兩千塊怎麼樣?」
他大哥說:「再說吧,再說吧,等弄好以後你再看看,行,咱們再談錢的事兒,不行,我也不要你的錢。」
過了兩天他大哥就把競標書、施工方案,還有項目計劃圖表等等需要報給招標委員會的東西都拿來了讓我過目。我一看,暗暗叫絕,人家不愧為老牌大學生,弄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圖是圖,表是表,文字報告是文字報告,真是圖文並茂,內容充實,語言流暢準確簡潔,我看了看,標書上要求的設備安裝保修期是三年,我改成了無限期,也就是說,只要這個工程讓我們干了,今後只要我活著,只要這條流水線運行著,有了問題我隨時免費提供技術服務。他大哥看了我修改的這個條款,點點頭說:「好,好,就憑這一點招標委員會的人對你就會有好印象,這也絕對突出了你的優勢,本地的施工隊伍,對本地的工廠設備維修保養肯定要方便得多,成本也低得多。」
不好意思,這是我對他搞的資料的唯一一處改動,他問我成不成,我說成,比我預想的好得多。他說那我就走了,有啥事再找我。我說給你算算賬,不能讓你白幹,他笑了,說:「算什麼賬?笙楠糾纏不休,讓我給你效力,我敢不來嗎?我們家就她一個女孩,女王,惹不起,只要她滿意,我這當大哥的沒話說,沒話說。」
他走了,我倒有些不忍心了,因為年齡差距大,過去我跟他交往不多,不太瞭解他這個人,看起來他對他這個妹妹倒是真的心疼,他卻不知道,他這個妹妹連房租都想賴他的。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我不知道葉笙楠吹的牛皮會不會癟了,那五十多萬的風險抵押金能不能落實,我又不好催她,只好在心裡暗暗著急。我按照時間要求把競標書和工程施工方案遞交給了市政府項目招標委員會,能不能中,一靠老天爺,二靠葉笙楠那五十萬,我只有聽天由命了。
這天有個肥胖的陌生人來找我,自稱是省城科技設備安裝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我估計他來找我是為了競爭造紙設備安裝工程的事兒,我自己也很關心這檔子事兒,只是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就讓他坐下想跟他聊聊。他卻不坐,非得拉我到茶館裡聊,我只好跟他去了。他把我領到一家叫醉茗的茶樓裡坐下,要了一壺碧螺春,又要了幾樣精美茶點,然後就開始捧我:「楊偉先生的大名我早有耳聞。一直想跟你認識一下卻沒有機會,也沒個人引見,今天我貿然找上門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認識認識,交流交流。」
我判斷我的名氣還不至於大到能讓這位省城的董事長兼總經理登門拜訪的地步,儘管我的人生經驗很匱乏,可是我也估摸出這個胖子肯定有事求我,如今的人用不著你的時候你想讓他請你喝口白開水都難,哪肯花幾百元請你到茶樓喝碧螺春?所以我也就配合他裝糊塗,故意傻乎乎地問他:「你真的聽說過我?」
他說:「那當然,誰不知道你楊偉的名字誰就在這個行當白幹了,你是勞模技術服務公司的大老闆嘛。」
我暗自好笑,這傢伙也真有意思,我是勞模技術服務公司總經理這是明擺著的事兒,認識我的人都知道。說我是大老闆,這比罵我強不了多少,起碼是胡說八道。我繼續裝傻:「你找我有事兒?是不是有啥活要給我?」
他說:「不是有活要給你,我是碰上難事了要來請你。」
「請我?你這不是已經在請我了嗎?」
他嘿嘿嘿地笑,臉上的肥肉擠成了團,恍惚間我覺得面前好像突然出現了一堆火腿腸:「這算什麼請,我說的是請您出山,幫我一把。」
我實際上也挺急著想知道他找我的目的,不想再跟他繞著玩兒,就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有啥事儘管說,只要不是當反革命,不是搶銀行販毒走私,我能辦的我肯定幫你。」
「是這樣,」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又啜了一口茶才說,「既然楊總爽快,我也就不再不好意思了。我們最近包了個工程,想請您當我們的現場總經理,報酬嘛,您給個數。」
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為他要跟我說造紙廠工程的事兒,沒想到是這個事兒,也許他真的打聽到我楊偉的技術過硬,想來讓我幫他幹活兒?這麼一想,我不由就有些沾沾自喜,連忙問他:「什麼工程?我能不能幹得了?」
他說:「你保證能幹得了,而且除了你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如果你願意,年薪十萬,還不算獎金和提成。」
我震撼了,十萬,一年,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間,如果能拿到年薪十萬那就是超級大款了,我還有必要背著勞模技術服務公司這個大包袱,整天操心費神,為給那幾個徒工開工資發愁嗎?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就把勞模技術服務公司散了,專門給他打工,一年掙上十萬塊錢,比幹啥都強。
我半信半疑:「工錢倒是不少,你先說說什麼工程?」
「還有,你可以把你公司那幾個工人一塊帶進來幹,反正我也得僱人,還不如就用你的人,不過他們的工資可不能像你這樣,按市場行情價每人每月只能給一千塊,當然,這是底薪,不包括加班獎金。」
這就夠好了,我自己能掙大錢,還用不著解散公司,那幾個小徒工也有了工資收入,我迫不及待地說:「這個條件我答應,就是不知道你包的什麼活?」
「你沒聽說最近你們市要上馬一個造紙廠嗎?這個工程我包了。」
我頓時呆住了,不是還沒開標嗎?怎麼他已經包上工程了?我忍不住問他:「這個工程我也投標了,不是還沒有開標嗎?你怎麼就拿到手了?」
他說:「你也太實在了,如今哪個工程不招標?招標是做樣子給人看的,這個工程早就內定了,除了我們沒有別人能幹。」
我被他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身上直打冷顫,黃副市長真的把我給涮了,我們還在辛辛苦苦地準備什麼方案、報告,還在四處奔波找風險抵押金,他這裡倒好,工程早就弄出去了。
「我知道你也投標了,我說句實在話您別不高興,你的那個勞模技術服務公司根本沒有能力承接這個工程,到現在為止你們的風險金還沒著落呢吧?再說了,你的技術力量也太有限了,就憑你一個人渾身是鐵能打幾顆釘子?你那三個小徒工剛剛從技校畢業,會幹啥?我沒說錯吧?」
我不能不承認他說的都是事實,可是這個事實並不是本質的,只是表面的現象,風險金我相信憑葉笙楠那個張羅勁兒,八成能搞來,終究是抵押金,只要我們活幹得好,不都得退給我們嗎?他們可能不知道,我背後還有一大群下崗的技術骨幹,這些人可都是多次參加過進口設備安裝和技術改造工程的。然而,再說這一切還有什麼意思?工程反正也輪不到我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找我?」我不太相信他了,他太精明了,像個特務,把我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這些奸商,真他媽的奸到家了,事也做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