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顧得上找葉笙楠解釋,葉笙楠卻殺上門來討伐我。她直接找到班組裡來了,我的徒弟徒孫們見她大駕光臨,都挺尷尬,不知道該繼續稱呼她嫂子,還是改稱她為姐姐,也不知道該對她熱情些還是冷淡些,轉眼間一個個都溜了出去,偌大的房子裡只剩下了我跟她兩個人。她穿得很講究也很得體,墨綠套裝裙外面套著一件乳黃色的呢子大衣,頭髮恢復了黑色,畫了淡妝,唇紅齒白,顯得年輕漂亮,沒了過去那種俗艷。她跟我們的排班室非常不協調,我們這裡是勞動人民的天下,簡陋、雜亂,還有永遠消除不了的汗味兒、油味兒。她突然襲擊讓我非常狼狽,我正準備到現場去,衣服脫了一半,工作服穿了一半,皮鞋脫了,還沒來得及換工作鞋,處於半裸體狀態。最讓我難堪的是襪子剛好在大腳指頭的部分破了個洞,腳指頭裡的老大探頭探腦地伸出來窺視著坐在對面久違了的葉笙楠。
「你能不能在外面等等,我換好衣服。」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有什麼了不起,就你那點玩藝我啥沒見過?要換就換,我就在這兒等著。」
她擺出了一副挑釁的架勢,我無奈地坐在長條椅子上不敢動窩,我的褲子已經褪下來了,我忽然想起來,我的襯褲屁股上也有兩個磨破了的洞,我不是沒有襯褲,就是懶得換,為了不讓她看到我的屁股,儘管像她說的,我那點玩藝包括我的屁股她都見過,甚至可能都看膩了,我這點玩藝仍然不願意讓她見到,因為現在她已經沒有任意看我的權利,我也沒有隨便讓她看的義務。為此我只好坐著不動靠木板凳來遮擋我的羞恥,在這種情況下跟她會面,首先在氣勢上我就落了下風,我試探著將腳藏進鞋裡,她發現了,故意盯著我的腳丫子看,還誇張地咧咧嘴:「離了我你也沒比原來出息多少,你的兩個大哥都出來了,等到十兄弟都出來你們可以擺上一桌會餐了。」
我故作鎮靜:「這有什麼?你給我當老婆的時候我也不是沒穿過破襪子。」
「我即便給你當老婆,也沒義務給你補襪子,你們家的人,都是大男子主義,都是你媽慣出來的毛病,娶老婆的目的就是伺候你們,你們家的男人其實沒必要娶老婆,雇個保姆就足夠了。」
我氣惱了,她說我什麼都沒關係,她沒有權利對我的家庭我的家人指手畫腳,更沒權利指責我媽。我忍不住罵了她一句:「你他媽算老幾?憑什麼對我們家說長道短?」
她沒有理會我的態度,平心靜氣地對我說:「你別生氣,我不是有意誣蔑你們家的人,我只是客觀地說出一個事實,你想想,你爸在家裡幹過一指頭的活沒有?你媽就像你家的老保姆,上班掙錢,下班幹活。你爸就不說了,反正他從來沒幹過家務活,也不會幹,過去當大領導,工作忙擔子重,沒有養成干家務的習慣,可是你們呢?你們有什麼資格在家裡當大爺?就因為你們是男的?你媽整天做飯洗衣打掃衛生伺候你們,你們回家不是吹牛就是看電視,誰想著幫她幹點活?在你們家,女人就是保姆,就是男人的附庸,就是不能比男人強,這你不承認不行。」
她說的是事實,這是我們家的傳統習慣,我們家人,包括我媽自己,從來沒有認為這有什麼不對,難道這就說明我們家的人有大男子主義嗎?這說明不了什麼,因為她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在我們家,家事都是我媽說了算。她付出的勞動為她爭取到了家裡的決策權。在心理上,我們也從來沒有覺得女人就應該伺候我們,我承認,我們家裡的男人比較懶,不太愛做家務活,可是那也是家裡的女人慣的,這一點葉笙楠沒說錯,可是她卻不懂,為什麼我媽要這麼慣我們,因為她愛我們,視我們為她的生命。同樣,我們也深深愛著她,別看我們不做家務事,如果需要,我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這一點我想葉笙楠根本不懂。我在腦子裡用這些話駁斥她的謬論,我卻沒有說出來,我根本不願意跟她討論我們家是不是有大男子主義這個問題,她已經失去了跟我討論這個問題的資格。
「我們家的事情現在跟你已經沒有關係了,謝謝你仍舊那麼關心我們家的事情。」
葉笙楠說:「我來找你當然也不是來討論你們家有沒有大男子主義的事兒,有也罷沒有也罷如今確實跟我已經沒有關係了。我只是今天看見你這副樣子忽然有點感觸,我想像不出來,如果你們家離了你媽,你跟你爸,還有楊成龍,怎麼活。」
我剛想說離了臭雞蛋照樣能做槽子糕,離了張屠戶誰也不會吃連毛豬,猛然間醒悟如果這樣說就把我媽罵了進來,我媽可不是臭雞蛋更不是張屠戶,於是緊急剎車,總算沒讓她把我套進去自己罵自己。
「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兒?」
葉笙楠臉一下子冷了,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楊成龍。」
離婚協議的時候她沒有提出過這個問題,如果當時她提出要蛋蛋,我們的婚可能離不了,因為把蛋蛋交給她對我和我們家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沒想到離婚這麼長時間了,她卻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可能。」我回答得更簡短。
「那我只好通過法律,要回楊成龍的監護權。」
「隨便你,即便法院把蛋蛋判給你了,你也別想得到他。」我想起了蛋蛋要跟我同甘共苦的話,就又加了一句:「我想蛋蛋自己也不會跟你,別看你有一台破汽車。」
她明白我說得到做得到,法院能不能真的把蛋蛋判給她先不說,即便判給她了,我也不可能把蛋蛋給她,到時候我能做出什麼事來我自己都無法預料,她就更難以預料了。她忽然大喊了起來:「楊大蛋,你別欺人太甚,做事也別太絕!」
她突如其來的喊叫引起了關注,我的徒子徒孫們紛紛探頭進來察看,見我們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又都縮回了腦袋。我這時候也顧不上尊嚴了,站起來往身上套工作服,反正她自己說過,我身上那些玩藝她沒啥沒見過,她不怕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麼?她好像知道我的襯褲露底了,故意轉到我的身後,我轉著身子努力隱藏身體的反面,把身體的正面展現給她。這樣一來我穿工作服就非常困難,要躲開她的視線也幾乎不可能。她竟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真狼狽,要是沒穿褲衩就更好看了。」
我索性不再躲閃,總算將工作服套到了身上,然後對她說:「對不起,我沒有你那麼閒,我得幹活去了。」
這是我擺脫她糾纏的最好借口,既然她提出的要求我根本不可能答應,也沒有任何折衷的辦法解決,我再跟她談這些純粹就是浪費時間耗費精神。正在這個時候車間主任來了,車間主任是我的徒弟之一,後來上了個電大機械專業,算是有了大專文憑的知識分子,就提起來當了車間主任。他肯定是看我們都沒有到現場就過來催我們的,他的到來讓我擺脫葉笙楠的糾纏更有了說服力,他一推門我連忙對他說:「我馬上就去。」沒想到這個看不來眼色的傢伙自作聰明,看到葉笙楠馬上堆了一副笑臉:「哦,嫂……葉姐來了,師傅你們有事慢慢說,今天你就別到現場去了,我讓他們去就行了。」
我在心裡暗暗罵他,卻無可奈何,葉笙楠說:「主任給假了,你也用不著用到現場幹活來應付我了。今天你不給我個答覆就不行。」
我說:「我已經給你答覆了,蛋蛋給你不可能。你有本事就到法院去,我陪你打一場官司。」
葉笙楠冷笑道:「你的心也太黑了,告訴你,我不是非得跟你搶楊成龍,這是你逼出來的。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我如果不把楊成龍要回來我誓不為人。」
「你要做什麼那是你的事,可是我要告訴你,我楊偉千般不好萬般毛病,心卻絕對不黑。」
「哼,」她充滿仇恨地盯著我,「你的心不黑?挑唆孩子不認自己的母親,挑撥我們母子的關係,千方百計想割斷我們的母子親情,你還敢說你的心不黑?你這麼做的時候想沒想過這是傷天害理!」
這件事情我絕對是無辜的,蛋蛋跟了我,我從來沒在他面前說過葉笙楠一個不字,儘管我對她的所作所為很不以為然。蛋蛋要看她姥姥姥爺我從來沒有阻攔過,葉笙楠要跟蛋蛋見面只要打個電話我就給她送過去,如今她卻說我挑撥他們母子關係,想割斷他們的母子親情,簡直是無稽之談。我想她如果真的為了要回蛋蛋的監護權而跟我打官司,這恐怕就是她的理由。我原來準備抽時間找機會告訴她,那天颳大風蛋蛋不坐她的汽車並沒有別的原因,僅僅是男孩子的一種義氣之舉,因為我不能坐她的汽車,不要說我是蛋蛋的爸爸,就算我是蛋蛋的朋友同學,碰到那種情況,按照蛋蛋的脾氣性格也不會自己坐了汽車一走了之,把同學或者朋友扔在風沙裡面。
我還想告訴她,我那天不坐她的汽車也並不是我嫉妒她有車,或者有意跟她鬧彆扭,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的車放不下我的車,說到底,那不過就是一台車,並不是波音七三七,即便是波音七三七,又能怎麼樣?不會因她有了波音七三七她就不是葉笙楠了,我也不是楊偉、楊大蛋了。我雖然沒有車,但是我要是想用車,隨便打個招呼到哪還弄不來一輛車?對我而言,那天我跟蛋蛋沒有坐葉笙楠的車根本就不算什麼事兒,需要坐的時候也許我會主動找她借車,那天我要是沒騎自行車,也許我就坐她的車了。可是,僅僅因為我跟蛋蛋沒有坐她的車這麼一件小小的事情,在她心目中就成了我的滔天大罪,以至於要跟我鬧上法庭爭奪孩子的監護權,我們離婚的時候都沒有上法庭,離了婚反而要上法庭讓我覺得滑稽。
她氣咻咻地把臉別到一邊看著窗外的沙棗樹,我們排班室的外面有兩棵沙棗樹,這兩棵樹長得很親熱,樹幹糾結在一起,不仔細看還會以為是一棵樹長了兩個樹冠,我們車間的人有的把它們叫夫妻樹,有的把它們叫情人樹,也有的把它們叫破鞋樹。正是殘冬初春時節,樹的枝椏乾枯著,樹幹在瑟瑟的寒風裡顫抖。外面傳進來機器設備運轉的隆隆聲,卻聽不到我們班組裡的人聲,估計人都被主任趕去幹活了。排班室裡靜悄悄的,她不說話我也沒話好說,我不準備再跟她解釋什麼了,在她這種思維定式下,我無論說什麼都會被她當成謊言,被她當成我為了避免上法庭而編造出來的搪塞之辭。
「這兩棵樹長得挺有意思,像一對情人。」
她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語氣平靜,好像她剛才沒有歇斯底里朝我叫喊過。這也是她的風格,過去就是這樣,有時候好好地說著話,她就突然火了,簡直讓你摸不清哪句話不對她的胃口了。有時候她正在發火,當你也做好跟她大吵一架的準備時,她卻又突然心平氣和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病態,但她確實就是這種人。因此,跟她生活有時候很累,老有一種如履薄冰的危機感,因為她的情緒確實挺難把握。我故意破壞她的興致,告訴她那兩棵樹的名字叫破鞋樹。
她板著臉說:「缺德,好好的事兒為什麼總要說得那麼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