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不知道她已經換了車,把那台沒屁股的夏利換成了這台有屁股的桑塔納。那個時候,日本車正在大舉入侵,像我爸他們那樣的老幹部都坐上了皇冠、藍鳥,現任領導更是坐上了尼桑、本田,大眾公司的桑塔納已經在人們心目中回歸了本來面目,成了真正的大眾貨。所以,儘管我們那裡買私家車的人寥寥可數,可是擁有一台桑塔納並不會讓人產生敬畏和羨慕。但是,不管怎麼說,桑塔納也確實是一台小轎車,也是千百萬中國人心中渴望的夢境。我有些詫異,想不通葉笙楠的財富怎麼會這麼快地積累起來,不然她肯定不會換車,我覺得,那台沒屁股的紅色夏利車應該更適合她。也許這台車是別人的,可是確確實實是她在駕駛,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學會了開車,更想不到她會來接蛋蛋。
意外讓我茫然,我有些發木,葉笙楠沒有下車,把車停在我的跟前朝我喊:「我看著像你,怎麼鳴喇叭你都不搭理,把蛋蛋給我,你也坐上來!」
風聲很大,要壓過風聲讓我聽到她的話,她得扯著嗓子喊,就像過去跟我吵架。這也是她的功夫,過去跟我吵架的時候,如果她真的火了,她的嗓子就會發出非常尖銳非常有穿透力的聲音,那是一種任何噪音都壓制不了的高分貝聲音,正常情況下她說話卻是悅耳的女中音。我猶豫不決,為了蛋蛋,應該讓他乘車,讓鋼鐵和玻璃保護他,把他跟狂風沙塵隔開。可是,我的自尊卻阻止我聽從葉笙楠的話把蛋蛋送進她的車裡去。
「你快點呀,愣著幹什麼!」
說著她從車裡衝出來,我乘機注意看了一眼,車裡面沒有別人,看來這車真是她的。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把蛋蛋從我的自行車上抱了下來,蛋蛋已經長成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了,葉笙楠抱他非常吃力,他又讓我連頭帶腳裹成了大麻包,渾身上下沒個把手沒處著力,葉笙楠想把他安排到狹小的車廂裡就更是困難。我本能地過去幫她,把蛋蛋好賴塞進去放到了後座上,葉笙楠急忙揭開蒙住蛋蛋腦袋的毯子,說:「看看,都快把我兒子捂死了!」
蛋蛋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坐在車裡,又看到葉笙楠,吃驚地問:「媽,你咋來了?這是誰的車?」
葉笙楠有幾分得意地說:「這是媽才買的,今後你要是願意,媽天天開車送你上學。」
蛋蛋見我還在車外面的大風地裡站著,就叫我:「爸,你也坐上來吧,車裡風吹不著。」
我沒有權利不讓蛋蛋乘坐他媽開的汽車,我也不忍心讓蛋蛋放著小轎車不坐跟我在大風沙裡騎著自行車磨練,可是,我卻不願意坐進這台由葉笙楠駕駛的小轎車,況且,我坐上小車了我的自行車怎麼辦?我對蛋蛋說:「你跟你媽走吧,我騎車回去。」
說著我就跨上了車子,心裡面不知怎麼搞的突然間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摘走了五臟六腑。蛋蛋突然從汽車上跳了下來,抓住我的自行車說:「爸,你要是不坐汽車,我就跟你一起走。」
我看著蛋蛋黝黑的小臉,稚氣的臉上那倔強勁兒讓我看到了我自己,忽然,我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自信和驕傲,伴隨著這種突然而至的感覺,我忽然覺得坐誰的車跟坐不坐車都不再是困擾我的問題。
我對他說:「你跟你媽坐車,我坐車這自行車怎麼辦?」
「那我就跟你同甘共苦。」蛋蛋堅持著,並且爬上了我的自行車後座。蛋蛋這一句話讓我突然覺得這個被沙塵攪得一塌糊塗的世界格外美好,同時,心裡也泛上了淡淡的酸澀。我是一個老老實實給國家奉獻青春血汗的優秀鉗工,我們廠的工人,每個人平均每年可以給國家創造二十多萬元的財富,我已經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了,那麼,我給國家創造的財富起碼也有四五百萬。葉笙楠現在是一個開火鍋店的小老闆,但是,我仍然比不過一個開火鍋店的小老闆,我只能在沙塵暴襲來的時候騎著自行車用我自己的肉體和氣力保護我的兒子,而葉笙楠卻可以駕駛著小轎車在鋼鐵的保護下悠哉游哉旅遊般地接孩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公平,更不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是具有典型意義,但是,我過去長期以來在內心深處作為產業工人給國家創造財富的自豪感在這個簡單的事實面前崩潰了。
我朝汽車揮揮手,用肢體語言告訴車主葉笙楠,我們不坐她的車了。葉笙楠從汽車裡出來,手裡拿著我用來裹蛋蛋的毛毯,追過來將毛毯包在蛋蛋的身上,連頭帶臉裹了個嚴嚴實實,然後滿面寒冰地對我說:「楊大蛋,你要是這樣我絕對跟你沒完,你真不是好東西!」她罵我的時候眼淚汪汪的,弄不清是風吹的還是沙子迷的。
我自認為沒有任何地方得罪她,我並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我絕對不會因為她有了汽車而我沒有就覺得心虛窩囊反過來故作清高,我也不是故意拒絕乘坐她的車,她的車確實沒有辦法將我的自行車連我的人一起拉走,我不可能把自行車扔這兒,把蛋蛋送回家然後再頂著風回來找自行車。況且,我並沒有任何不讓蛋蛋坐她汽車的表示,反之我積極鼓勵蛋蛋坐她的汽車回家,我又不是傻瓜,在這種沙塵暴的天氣裡,放著汽車不讓我兒子坐,卻非讓他跟著我受苦。她的指責和詈罵對我很不公平,我不能接受。但是,我卻沒有耐心跟她計較,風仍然刮著,沙塵依然無孔不入地往我身體的所有縫隙裡面鑽著,我不能讓蛋蛋陪著他的爹媽在大風天裡吵架。有了蛋蛋那句跟我同甘共苦的話,葉笙楠的蠻橫和怒罵根本傷害不了我分毫,我跨上車子,頂著風艱難地朝家裡蹬去,蛋蛋在後面緊緊抱著我的腰,我沒有聽到葉笙楠發動她的汽車,也許風聲太大我沒有聽到。
回到家裡,我解除了蛋蛋身上的束縛,打來熱水給他洗頭洗臉,又從我媽的冰箱裡拿出可樂給他喝,也沒有像往常那樣逼著他去寫作業。
我媽見我對蛋蛋格外親愛,敏感地問我:「咋了?蛋蛋考上班裡第一名了?」
我說:「蛋蛋這孩子有出息,今後能給他爸爭氣。」然後我把蛋蛋不坐葉笙楠的汽車,堅持跟我同甘共苦的事兒講了一遍,滿心以為我媽我爸一定會對蛋蛋的義舉大加讚賞,沒承想我媽頗不以為然:「這麼大的風葉笙楠有車就坐她的車嘛,教娃娃跟他媽賭啥氣呢。」我爸也說:「你這麼把蛋蛋領回來,葉笙楠可能難受得很,罵你沒有?」我想起了葉笙楠眼淚汪汪的樣子,心裡也挺不是滋味,覺得有機會還是應該給她解釋一下,許多事情沒必要想得太多,也沒必要去強求,順其自然恐怕會更好一些,人活得太執著了往往很累,說到底我們都是老百姓,再執著,能執著出多大的成功?
吃飯的時候我爸卻一個勁把好菜往蛋蛋的碗裡夾,又對蛋蛋說:「我蛋蛋懂得跟他爸同甘共苦了,是個好娃娃。」
我媽卻說:「今後你媽再開著車接你,你就坐,對自己的媽不能那樣。」
蛋蛋說:「我又不是不坐她的車,我總不能把我爸扔在大風地裡自己坐上汽車走吧,要是那樣,我爸能不難受嗎?我也不知道我不坐我媽的車她會難過,要是知道她會那麼難過我就坐唄。大人的麻煩事兒就是多,今後乾脆你們誰也別來接我,我又不是自己不會走路。」
我媽把蛋蛋摟到懷裡,開始罵我:「你們兩口子都不是好東西,放著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鬧得我娃多可憐,小小的心分成兩半個,既操心你又操心他媽,可憐我娃沒遇上個好爸好媽……」罵著罵著我媽抹起了眼淚,我爸匆匆忙忙吃完飯躲到房裡看電視去了,我不敢躲,硬著頭皮聽我媽指教我,我要是躲了我媽肯定會把對蛋蛋的憐愛全部變成對我的怒火,我的日子就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