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台的人哪知道誰是葉笙楠?恐怕沒個人親自去看看不行。」
二出息說:「沒事兒,一會兒你過去一趟,瞅著點,葉笙楠你總該認識吧?」
我又叮囑他千萬別在家裡把這事說出來,他說:「你不用告訴我我也不會在家裡說,我沒事幹了撐著了是咋的?既惹咱爸咱媽生氣,又讓我那位嫂子恨我,這種事我不會幹,你就放心吧,快去電視台盯著點兒。」
我從二出息那兒出來急急忙忙朝電視台跑,電視台的看門老頭不讓我進去,我正在跟電視台看大門的老頭兒糾纏,就見鹵豬蹄跟葉笙楠從裡面出來了,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葉笙楠很激動、很興奮的樣子。我喊了他們一聲,他們就加快步子走了過來,鹵豬蹄挺紳士地跟我握了握手,說:「就這麼點事兒,看把你們兩口子急的,包在我身上,保證讓任何一個人都看不見葉笙楠的影子,聽不著葉笙楠的名字。」
我這才放了心,又把二出息說的話給他們說了一遍,鹵豬蹄說:「我說嘛,怎麼部長一大早就打招呼,不讓報具體人的名字,說是都是本市人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怕有負面影響,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那更好了,我就放心做了,你們回去上班吧。」
我跟葉笙楠就挺感激地跟他道別,他說:「楊偉,啥時候咱們再喝啤酒去。」
我說啥時候都成,時間地點你定。這麼說著我心裡已經打定主意,要請他吃一頓。漫天烏雲風吹散,我心裡也一陣輕鬆,居然有點高興的感覺。沒辦法,人就是這副德行,記吃不記打,就像有的老幹部,「文化大革命」讓人家在牛棚裡關了好幾年,一旦放出來不但不想著討個公道要個說法,反而感激涕零,好像組織上給了他多大的便宜。唉,但願派出所的那一夜能把葉笙楠的麻瘋病治了,如果她再繼續麻下去,我們這日子真就沒法過了。
既然事情過去了,我就對葉笙楠說:「我得回班上去,你呢?」
葉笙楠說:「反正已經請假了,急著到班上幹嗎?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告訴我,她又有新的重要事情對我宣佈,我不由心裡一陣緊張,不知道她又要出什麼新鮮花樣鬼點子了。
「楊偉,我想做生意。」說這話的時候她推著車,沒有看我,臉朝著馬路,我卻知道她其實也沒看馬路,她說的做生意也決不僅僅是做生意那麼簡單,如果那樣她就不會不看著我說話。
「做啥生意?」
「眼下這物價天天漲,就是工資不見漲,即便漲了工資也跟不上物價漲的速度,多虧咱們兩個人都上班,日子還算過得去,如果只有一個人上班,你想想,咱們能活得下去嗎?所以,我想做點生意,掙點錢。」
她先說了一陣大道理,卻沒有說她要做什麼生意,也沒有說是業餘做生意還是徹底辭職當二道販子。我想憑她的那點本事恐怕不會徹底辭職,憑我們家那幾個錢她也當不了老闆,做生意也就是當個二道販子,東倒西倒地瞎忙乎而已。
「你準備做啥生意?怎麼做?」我對她的大道理不感興趣,物價在漲這是誰都知道的,工資跟不上趟這也是誰都知道的,多掙點錢更是全國人民的共同願望,我想知道的是她要幹什麼、怎麼幹。
「我到南方倒汽車去。」
我愣了,她真是出手不凡,出語驚人,差點沒把我嚇個跟頭:「什麼?你到南方倒汽車去?班不上了?哪來的錢進貨?倒什麼車?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她肯定估計到了我的反應,也盤算好了說服我的方法,仍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卻拋出了一個讓我大驚失色的事實:「咱家的存款一分錢也沒有了,我還欠了別人一萬多塊錢。」
我昏了,我真的恨她了,我想打她。我自小在家裡受到的教育就是:男人動手打女人只能證明那個男人沒本事,不管女人有多大的錯,男人動手打她就是男人的錯。我爸跟我媽生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動手打過我媽,不管我媽多麼不講理,發多大脾氣,我爸都沒有打過她。我跟葉笙楠結婚以來,也從來沒有動過打她的念頭,男不跟女鬥,雞不跟狗鬥,男人打女人就連一隻雞都不如,這個觀念深入我心。可是,這會兒我真的想打她了,要不是在大街上,我可能真的忍不住要打她,雖然我不會像跟男人打架那樣痛揍她,但是很可能在氣急之下扇她一巴掌或者兩巴掌也許可以達到三巴掌。但是,我卻絕對不能打她,因為她是我老婆,是女人,又在大街上,可是我能打我的自行車,我把自行車提起來狠狠摔在地上,再提起來再狠狠摔在地上,無辜的自行車在我的摧殘下扭曲、散架……路人以為我犯了精神病,遠遠地駐足而視,卻不敢過來。
葉笙楠也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她也傻了,站在一旁喃喃地毫無作用地說:「你別急嘛,別生氣嘛,別摔車子嘛……」後來見我有些失控,沒完沒了地蹂躪自行車,她才慌了,衝過來拉住我:「你別摔了,你打我吧!都怪我、打我吧!」
我對她揚起了手,見到她淚流滿面,我打不下去,揚起來的手掌無力地垂了下來,那動作肯定非常像人大代表舉手表決。她幫我扶起車子,自行車輪子已經卡在叉上不能轉了,車把也彎到了一邊。有行人靠近來做看客,我朝那幾個行人怒吼:「滾!看什麼?滾!」圍過來的人乖乖地走了,我暗自為他們跟我自己慶幸,要是他們不滾,說不準我會做出讓他們也讓我後悔的事情來,我不能打老婆,可是我能打別人。
葉笙楠掏出手絹:「你的手都破了。」說著用她的手絹替我包紮。
我甩開她:「用不著,我死不了!」
葉笙楠不知道該怎麼辦,扎煞著兩手圍著我團團轉。我覺得渾身發軟,就蹲到地上點著了一支煙。葉笙楠也蹲到了我身邊:「楊偉,你冷靜冷靜,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想的是怎麼才能彌補過來。我知道很對不起你,對不起楊成龍,對不起咱們這個家。咱們攢那幾個錢真不容易,眼看著楊成龍該上學了,用錢的時候還在後面,可是錢卻讓我給……」她哭了,是不出聲的那種哭,淚如泉湧,嗓子裡哽咽著,卻不出聲。這種哭最讓人覺得悲傷,也最容易讓人憐惜,我絕對不敢說葉笙楠這種哭是有意做出來的,她還沒那麼高的道行,可是後來事情的發展卻讓我不得不懷疑她當時是不是在用這種默默地哭泣來對付我、馴服我。
我冷靜了下來,我想我不能因為損失了家裡的儲蓄就跟葉笙楠離婚,更不能因為她賭博把家裡的儲蓄搭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就打她。如果那樣我還能算是楊偉嗎?我還能算是我爸的兒子嗎?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只能接受現實,正面直對怎麼樣幫她把欠的錢還上的問題。
「你到底欠別人多少錢?」這是我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欠了有一萬兩千塊。」葉笙楠說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楚。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一萬兩千塊,那會兒富人的社會標準就是萬元戶,我無聊的時候曾經計算過,按我跟葉笙楠兩個人的斂財能力,要攢夠一萬塊錢得整整十年。
「操,你這是要我的命啊!」我知道,安居樂業的好日子到頭了,從今往後我就要背上沉重的債務負擔,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得交到別人手裡。
聽到我罵粗話,葉笙楠知道我的火頭已經過去了,就湊過來安慰我:「聽著是不少,其實仔細算算也沒那麼多。」她掰著手指頭給我算:「我從我家前前後後借了有三千塊左右,這可以不還了。還有兩千多塊是在牌桌上借的,這種錢有一搭沒一搭的,暫時拖拖也沒關係。真正欠的有七八千塊吧。」
「你是母雞不下蛋瞎咯咯,不管是誰的錢,只要是借的,都得還。你背著我從娘家借了那麼多錢,你就不想想你娘家人怎麼想?他們就沒問問你借這麼多錢幹什麼用?你娘家人就那麼大方?平白無故三千塊錢讓你弄沒了連個屁都不放?再說了,不管是在牌桌上還是在牌桌下,那都是借的,人家來要你就得給人家。」
葉笙楠說:「我娘家的錢是零零碎碎借的,我媽說了,能還就還,不能還就拉倒,別讓我哥我弟弟知道就行。」
我哭笑不得:「你媽也真行,就你一個是親生的是不是?」
嘴上這麼說,我的心裡終究輕鬆了一點,一下子就減輕了三千塊錢的債務,放在誰身上也是偷著樂的事兒。可是一想到即便是她娘家的錢可以賴著不還,仍然還有七八千塊的債務壓在頭上,我就覺得胸口像堵著一塊石頭,喘不上氣來。
葉笙楠繼續安慰我:「剩下的錢也有辦法,你別著急。」
「有什麼辦法?難道你真的要到南方倒汽車?錢呢?沒錢誰能把汽車給你?你別說夢話了。」
「真的,鹵豬蹄在南方有這方面的朋友,鼓搗走私汽車的,鹵豬蹄已經給他說好了,只要這邊有客戶,可以在這邊交貨,一手錢一手貨。」
「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鹵豬蹄是人家的爹還是人家的兒子?人家就那麼放心把車交給他開回來?」
「那倒也不是,人家自己有人專門送車,我代表鹵豬蹄過去,在那邊等著,這邊辦好了去個電話我再回來。」
鹵豬蹄這小子是把她送給人家當人質,她卻還梗著脖子往套裡面鑽。
「要是這邊沒辦好呢?你就在那邊永遠不回來了?」
「那不會,要是這邊不成,再把車開回去,鹵豬蹄把送車的費用出了,我就回來了。」
我斷然地告訴葉笙楠:「這件事絕對不行,你少跟我商量,你一個女人家,跑去給人家當抵押品,這不是拿著羊肉喂狼嗎?既然這麼好的事,鹵豬蹄為啥不讓她自己的老婆去?」
「人家是知道我欠了債要幫我,又不是騙著讓我去。再說了,這邊我也聯繫好了,我大哥他們單位想要幾台進口好車,只要車送到就能付款。要是我去辦,我哥可以開支票讓我把款帶上,只要車沒問題,一手錢一手貨,就地解決了。」
我是男人,我有我的自尊,我不能為了還債讓我的老婆冒那個風險,尤其是跟鹵豬蹄那傢伙單獨跑到南方去,孤男寡女跑到南方說是做生意誰知道幹啥去了。再說,她叨叨的這一切我根本也聽不明白,我相信一點,走私就是犯罪。我再次斷然否定:「你絕對不能去,債我想辦法還,南方你不准去。要是非去也可以,咱們先把手續辦了。」
「辦什麼手續?」我相信葉笙楠完全懂得我的意思,她這麼問只是為了進一步證實我這話的意思,我毫不猶豫地告訴她:「離婚手續。」
我說出這麼絕情的話,並不是在危難時刻要跟她分手,而是要挾她不准她去,表達我反對她跟鹵豬蹄到南方倒汽車的堅強意志。她精靈透了,很明白我的意思,馬上對我說:「你別說這絕情話嘛,我知道你是不願意讓我去,怕我出什麼意外。有這麼個機會我總得努力一下吧?嫁給你過好過壞不說,起碼我不能讓你幫我背一輩子債對不?這也是一次機會,說不準跑一趟不但把債還了,還能賺呢。」
想起她那種得根牛屎橛子不親口嘗嘗是臭的不撒手的脾氣,我覺得懸懸的,如果這件事情她認準了,靠幾句話是斷不了她的念頭的,我決定端掉她的源頭:「就怕錢沒掙著人都賠進去了,我今天下午就去找鹵豬蹄,他要做生意找別人去,要是你跟他去了,我讓他後悔一輩子。」
這麼一說她果然急了:「算了,算了,我不去還不行嗎?人家好心好意想幫我們一把,你再把人家給損一頓,人家說我們不夠意思倒不要緊,還覺得你這個人小心眼兒,不男人呢。算了,這話就當我沒說,下午我打個電話回了他,你可別找事了。」
我暗想,她這話沒準,我還得抽時間找找鹵豬蹄,我家哪怕吃糠咽菜砸鍋賣鐵還賬,也不跟他做生意。不把鹵豬蹄那條線徹底斷了,葉笙楠說不准啥時候腦筋短路就跟他跑了。
葉笙楠心疼地看著自行車:「好好個車子讓你給毀了,你上班騎啥?先找個車子鋪把車子修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