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個所長也知道耍大牌,顯牛皮,我肚子裡有氣,卻不敢表現出來,在人矮簷下不能不低頭,犯到人家手裡了就得受人家擺佈。我從未來過派出所,根本摸不清東西南北,也不知道該找誰交罰款,正要打聽一下,二出息上前拍了所長一巴掌:「李大個子,當所長了就不認識人了?」
所長回頭一見二出息立刻蹦了起來,就像屁股底下裝了根彈簧:「啊呀我的楊處長,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快坐快坐。」邊說邊伸出兩隻手跟二出息握了又握。
二出息介紹:「這是我哥。」
所長這才扭頭招呼我:「坐吧,有啥事兒坐下談。」
帶我們來的警察見二出息跟他們所長熟悉,連忙端了兩把椅子給我跟二出息坐,又提醒他們所長:「他們是葉笙楠的家屬。」
所長愣了一愣才問:「你們是葉笙楠的家屬?」
二出息笑笑說:「她是我嫂子。」
所長有些尷尬,撓撓後腦勺:「這事兒辦的,把你嫂子給牽進來了。她,她怎麼愛賭呢?」
二出息試著給葉笙楠開脫:「她有時候沒事了愛搓兩把,也就是玩玩,這我們都知道。」
所長把桌上的卷宗推過來正色說:「楊處長,這件事可不是我誇張,人家舉報他們有一段時間了。幾個牌友聚在一起玩玩,跟真正的賭博有時候界限還真不好分,弄錯了給我們自己惹麻煩。咱們這兒地方不大,三親六故說不上誰跟誰就有聯繫,到時候人家找上門來我們真的不好交待。所以我們專門對他們這幫人反覆調查,反覆核實,甚至還派人裝成賭棍混進去臥了幾天,結果查證清楚他們這是一個固定的賭博窩點,提供地點的莊家從贏家手裡抽百分之二十的份子,還給前來賭博的人供應茶水、飲料、方便麵。賭博的人也相對穩定,雖然有時候你來他不來的,可是大約摸的也就總是這些人。我們是摸清了底細才動手的,不然哪敢把電視台的記者也叫來。」
二出息一聽大驚失色:「怎麼,你們拍電視了?」
所長點點頭:「對呀,通過電視曝光,既揭露了醜惡,也可以起到教育群眾的作用嘛。」
二出息看看我,兩手一攤。我明白他的意思,完了,這回事情鬧大了,要是讓我爸我媽她爸她媽知道,非得把他們一起氣死。
所長又說:「楊處長,咱們都是熟人,這件事我也挺難辦,要是就她一個人咋都好說,可是……」
二出息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公事公辦,罰款交給誰?」
所長親自把我們領到隔壁的房間,我們把錢交給一個穿著警服的小丫頭,小丫頭要給我們開收據,二出息說:「算了,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要什麼收據呢。」
小丫頭說:「那不行,這是規定,不開收據到時候我們該說不清了。」
出來的時候所長說:「葉笙楠那人也真夠橫的,比我們還厲害,難怪呢,當時我們多虧把火壓下了沒太難為她,要是真的銬她一銬子,見了你們的面我還真就不好下台了。早知道她是你嫂子,嗐……也怪她嘴硬,死活不說自己的身份,要不是搜出了她的身份證,又要把她行政拘留,這會兒她還跟我們耍態度呢。」
二出息看了我一眼,尷尬地笑笑:「她就是那麼個人,讓她家裡給慣的。」
我啥話也說不出來,一想到葉笙楠那張臉要出現在電視畫面上,我就覺得天塌地陷,頭昏腦漲。外地人罵我們這塊地方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不出事時還感覺不出來,只要有點事兒,不出一天,准鬧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
回家的路上,我跟葉笙楠誰也不說話,我默默地騎著自行車,葉笙楠坐在我的後座上老老實實一聲不吭。二出息想緩和空氣,給我們解釋他跟那位所長認識的過程:「她外甥女是新華印刷廠的工人,想從車間調到機關打字,他托人找到我,還給我送了兩條中華煙、兩瓶茅台酒。煙和酒我沒要,瞭解一下她那個外甥女有慢性氣管炎,確實不適合在車間幹活,就打了個電話給他們廠長,把事情給辦了。事後他又請我吃飯答謝我,我去了,也就算正式認識了。」
葉笙楠突然說了一句:「認識有個屁用,罰款照樣得交!」
一句話把二出息撞了個目瞪口呆,路燈昏暗,我也看到二出息瞪著兩隻眼睛直嚥唾沫。我算知道什麼叫一句話把人撞到南牆上了,也算知道被人用話撞到南牆上是什麼表情了。
二出息緩過勁來說:「你們回去吧,讓小林子自己帶孩子回家,我先回去了。」
我知道他生氣了,葉笙楠這種態度確實讓人難以接受,想想二出息半夜三更陪著我往派出所跑,想想二出息跟他老婆主動掏錢要替她交罰款,雖然最終是我交的,可是那份人情也不能不當回事兒,不是親兄弟誰會管你?見葉笙楠對二出息這個樣兒,我實在難以忍耐,對二出息說:「你先回吧,我一會兒送小林子跟寶寶。」
二出息說:「別送了,讓她們自己回來就行了。」說完扭轉車把蹬著車子飛馳而去。
我停下車,對葉笙楠說:「你下去!」
她聽話地從車上下來,我二話不說騎了車就走,把她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大馬路上。她既不叫也不喊,愣愣地站了一陣兒,慢慢朝家裡走。
我把小林子跟寶寶送回去,回到家葉笙楠還沒有回來。我也懶得管她,給蛋蛋扒了衣服自己也脫了就鑽了被窩。睡下了才聽見外面擰門鎖的聲音,知道是葉笙楠回來了。她進來後就在過道裡待著,我側耳細聽寂靜無聲,不清楚她在幹什麼。好在她回來了,沒有因為我半道扔下她而不回家亂跑。忽然過道傳來她的啜泣聲,剛開始一抽一抽的,像小孩子受了委屈的那種哭法。我仍然沒有理睬她,她哭得越來越響,到後來竟然號啕大哭起來。我們住的是用水泥預制板建起來的簡易居民樓,根本不隔聲,夜半哭聲鄰居們肯定聽得清清楚楚。我不得已下床來到過道裡,葉笙楠趴在飯桌上埋頭痛哭,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抽筋。
「半夜三更哭什麼?誰招你惹你了?」
她對我的勸說置之不理,仍舊哭個不停。一哭就有理,這是女人理虧的時候對付人的利器,今天我決心讓她這一招失靈,就對她說:「行了,你有功勞,別嚎了,樓上樓下的人還以為咱家死人了呢。」
她哽咽著說:「我心裡悶得難受,活得難受,你別管我!」
我說:「你不能讓全樓的人都陪你難受吧?你不睡覺別人還得睡覺呢。」
她說:「你去睡吧,我不哭了,我再坐一會兒。」
我回到臥室躺到床上卻睡不著,明天即將播出的電視節目會不會真的把葉笙楠他們這個賭博案曝光呢?答案是肯定的,不但會播出,而且會當做重點新聞播出。公安機關急需用這種新聞向市民們展示自己的功勞,政府也需要這種新聞作為反面教材教育人民群眾,電視台更願意用這種新聞來吸引觀眾。接下來的問題是,我爸我媽會不會看不到這段新聞呢?答案是否定的,我爸我媽離休以後,關心國家大事和身邊小事的慾望有增無減,電視節目尤其是新聞節目永遠不會漏而不看。即便是萬一有個什麼極其偶然的原因他們沒有看到這段新聞,街坊四鄰、親朋好友也會及時全面地向他們傳達涉及他家兒媳婦醜聞的新聞。再接下來的問題是,我爸我媽知道這件事情以後,將會作出怎樣的反應?生氣是肯定的,問題是能氣到什麼程度,是怒火填膺地將葉笙楠教訓一頓還是把我教訓一頓?直接對葉笙楠發火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對我發火更是避免不了。這一切都不重要,關鍵是他們會不會因此而氣病甚至……
葉笙楠進來了,大概我的臉色實在陰暗,在那種思維狀態裡我的臉色想明朗也明朗不起來,葉笙楠有些怯怯地說:「怎麼辦?你別生氣了,幫我想想辦法。」
我知道她也在擔心明天的電視節目,她的光輝形象如果上了電視,我難以想像她怎麼面對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還有她娘家爸娘家媽。
「我錯了,你別生氣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也沒辦法,今後我改。」
葉笙楠這點比我強,能屈能伸,不像我,即便是做錯了事情,寧可挨一頓揍也絕對說不出我錯了三個字。她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用楚楚可憐的道歉融化了我心裡的冰塊,我的腦子馬上轉而考慮如何幫她,也是幫我自己渡過這個難關。
「我以為你打麻將不過就是玩玩,怎麼就賭上了?賭了多長時間了?」我開始審問她,口氣卻緩和了許多,俗話說有理不打笑臉人,有理更不能打哭泣的女人,她已經道歉了,我有火也不好發了。
她脫了衣服鑽到被窩裡,涼冰冰的像條正在冬眠的蛇,偎到我的懷裡說:「我一開始也沒有想賭博,也是跟著玩玩,玩總得有個賭注才帶點刺激性,而且所有玩麻將的人都有賭注,於是逐漸從小到大,從少到多,不知不覺就開始賭上了。其實我也沒覺得這是賭博,就是覺得好玩、刺激,越輸越想翻本,越贏越想多贏,只要一沾上賭字兒,就沒法脫身了。」
我問她:「是不是有人逼著你賭?」我想起了電影電視裡的黑社會,逼著人賭博,不把你身上的錢搾光不放你走,甚至還要騙著讓你借錢欠債來賭,賠個家破人亡才算了事。
「誰能逼我?都是我自找的,沒辦法。唉,也算我倒霉,碰到槍口上了。說實話,現在就是這個風氣,全國到處都是麻瘋病,你沒聽人說嗎,十三億人九億賭,還有四億在跳舞。我認識的人裡面,沒賭過的就沒幾個,只不過沒我這麼上癮,又沒被抓住而已。」
她雖然是在替自己開脫,可是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就我認識的那些人,基本上沒有不搓麻的,只不過沒像她這樣搓了個昏天黑地廢寢忘食把正經事都廢了又被派出所抓了而已。
「你說說,這事怎麼辦?罰就罰了,咱們認了。可是明天要是真的電視台上一播,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絞盡腦汁想找出個辦法來,想來想去想不出個跟電視台有關係的人選來。
「你那邊有沒有關係?要有明天一大早就得跑,再晚了就沒用了。」
她也開始想,皺著眉頭,突然拍了我一巴掌:「有了,你忘了,鹵豬蹄啊!」
我也想起了曾經幫我們買過電視機的鹵豬蹄,這傢伙一直在宣傳部幹活,我們這兒的電視台就是他弄起來的,電視台又歸宣傳部管,沒準他還真能幫上忙。轉念想到那一年因為他給我們買的電視機價格高,我們跟他鬧得挺不愉快,雖然沒有揭開底子說,更沒有撕破臉,可是終究大家心裡有數,從那時候起我們的交情已經斷了,如今有了事兒再找人家,怎麼好意思,又怎麼開得了口?我把我的疑慮說了出來,葉笙楠一骨碌爬起來說:「沒關係,明天咱們兵分兩路,我去找鹵豬蹄,大不了說幾句好話,我想他只要有辦法,不會不幫的。你去找二出息,他不管怎麼說是個處長,認識的人比咱們認識的人有用,再說了,你也得叮嚀他一聲,今晚上的事兒無論如何不能給咱爸咱媽說。」
她又有了精神頭,安排著明天的活動,像個指揮若定的將軍,看著她這會兒的表現,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方纔她還在人家派出所蹲在地當腰抱著腦袋狼狽不堪。我煩她的就是這一點,有點事兒就像是屁股裡面裝填了原子能,往上躥的勁頭大得讓人受不了。明明是她犯了事兒,緩過勁來倒像是替我幹什麼。我實在不願意再找二出息,儘管他是我的兄弟,為這事找他實在丟面子。可是,我又不能不找他,為了不讓我爸我媽生氣也得找他。
第二天我到班上請了假就往二出息的辦公室跑,二出息一見我就知道我的來意,馬上告訴我,他早上已經找了宣傳部長,說了這件事情,宣傳部長很理解人,說就衝著不能讓你爸你媽丟臉也得把這件事情辦妥當,他已經告訴電視台,那個新聞照播,但是不涉及具體人的名字,如果有葉笙楠的圖像也給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