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都說我有福,我卻從來沒有覺得我有福,我媽就常罵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技術比武的結果卻讓我體會到我可能真的比一般人有福。我們參加技術比武之初,上面說全市前三名可以獎勵一級工資,所以我們這些選出來參加技術比武的人都隱隱約約含了一絲企望。那會兒一級工資可以讓人的生活水平和儲蓄速度都發生飛躍。正式到市裡參加決賽的時候,我心裡老牽掛頭天剛剛買來的電視機,急著回家看電視,注意力不集中,精神渙散,發揮失常,只考了個第五名。過了一段時間,市政府宣佈了決定,這次全市技術比武,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一次,各工種前十名一律獎勵一級工資,前五名一律破格晉陞為技師。於是我不但平白得了一級工資,還稀里糊塗地成了技師,在這之前我一直是二級工。技師比八級工的級別還高,想想,多少人一輩子連個八級工都沒熬上,我卻一下子超越了八級工,當上了工人技師,據說下一步工資改革,我就可以拿技師的工資,我高興蒙了。
我爸似乎比我還高興,專門讓二出息的媳婦小林子到我家來叫我跟葉笙楠回家吃飯。回家等飯的工夫,我爸讓我詳細給他講了一遍技術大比武的經過,然後獎勵了我一條中華煙。我媽弄不清楚技師是幹啥的,見我爸這麼重視,這麼高興,也就以為她這個大兒子考了狀元,升了大官,中了大彩,跟著瞎高興,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大家一邊吃一邊惋惜小妹畢業後沒回來卻留到了外地,不然今天又是一次大團圓。我爸破例喝了一杯葡萄酒,二出息前不久當上了副處長,興沖沖地給家裡報喜,我爸淡淡地說:「我在你那個歲數都當了幾年縣委書記了。」言下之意竟有些對他的提拔不屑一顧。今天我爸我媽為我晉陞技師舉辦家宴慶祝,二出息喝了兩杯酒便借了酒勁擠對我:「哥,來,我敬你一杯,祝你步步高陞,事事如意。」我跟他乾了杯裡的酒。他又問:「哥,技師算什麼級別?」
技師只是一種技術職稱,並沒有行政級別,他這麼問明擺著是暗示我沒他出息大。我說:「啥級別,就是工人唄,不能跟你比,幹部,副處級。」我跟他已經過了誰大誰為王的歷史階段,我對他早就沒了當哥的權威,他對我也早就沒了小時候的順從和巴結。各自成家有了孩子以後,我們的關係有時候骨肉情深,有時候你爭我奪,不過總的來說還算平和友好。
我說的是真話,我越大越沒出息,安分守己當工人,打算靠我勤學苦練的鉗工手藝養活自己一輩子。二出息卻是越大越有出息,早早就以工代干進了機關,後來又順順當當轉了正式幹部,不脫產拿著工資考了個大專文憑,沒到三十歲就當了副處級幹部。不過在他面前我也從來沒有低一頭的感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官再大也是我弟弟,不可能因為官比我大就變成我哥。
我爸說:「不管是當幹部還是當工人,哪怕當農民,最重要的是腳踏實地,只要是靠自己的勞動養活人,誰都不比誰高一等。」話裡話外誰都能聽出來有點褒我貶二出息的意思。
話不投機,我們都沒有接茬,埋了頭吃菜喝酒,生怕誰一句話說得不妥引發一場飯桌危機,我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飯桌上的安定團結。葉笙楠這時候卻端了酒杯巴巴茬茬地給二出息敬酒:「二出息,來,祝賀你當處長,乾一杯!」
二出息沒喝,說:「今天是我爸我媽給我哥當技師賀喜的,我可不敢喧賓奪主。」
葉笙楠為了安撫二出息,或者說是為了幫二出息平衡心態,也是為了給自己找回面子,想讓二出息喝了杯子裡面的酒,又說了一句:「哪裡,你哥再當技師也不過臭工人一個,跟你當處長沒法比,來,祝你步步高陞。」她這番話完全是出於好意,雖然有些貶低我業績的嫌疑,可是我能聽出來她確實是為了給二出息長長志氣。
遺憾的是在當時那種氣氛下,在二出息那種心情下,她這話讓二出息聽起來有了一種諷刺的味道,二出息憤憤地說:「你別那麼說了,我們家根本不在乎什麼處長不處長的,根本沒必要為這點破事幹杯。」
葉笙楠尷尬了,端著酒杯的手無論如何不好意思放下來。我媽說:「來,笙楠,咱娘倆干,我們家就是不在乎什麼處長不處長,只要老老實實做人,靠自己的本事吃飯,能有一技之長就是好娃娃。」
我媽給葉笙楠解了圍,葉笙楠勉強在杯子上抿了一口,滿臉僵硬地把舉杯的手放下來了。那頓為我舉辦的慶功宴氣氛並不歡樂,因為二出息覺得我爸我媽厚我薄他,從飯桌上下來背過二出息我問我爸,是不是他不高興二出息當處長。我爸說:「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我是怕他狂起來,覺得自己年紀輕輕當了個處長,就以為自己真的有啥本事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那你就不怕我也狂起來?」
我爸說:「那不一樣,你安分守己當工人,腳踏實地靠自己的手藝吃飯,這是正道。你不要看二出息當了那麼個芝麻官就以為他有出息了,實際上他會幹啥?工不工農不農,萬金油一盒盒,那個小小的烏紗帽一旦丟了,混口飯吃都難得很。」
我爸的話讓我覺得難以理解,怎麼說當幹部也比當工人強得多,當處長一級的幹部就更比工人強得多,以後說不准二出息還能高昇,就更比我這個工人強了。我爸彷彿看出了我的心思,接著說了一句:「我從來不指望我兒子當官,也從來沒有覺得當官就是有出息,你爺爺一輩子是老農民,你爸我雖然當了個幹部,幹了一輩子,挨了一輩子整,大部分時間都應付運動了,應付人跟人的矛盾了,我看,當那麼個官還真不如當個平頭百姓活得舒展。我只希望我兒子不管幹啥,只要能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工作就成了,我就踏實了。你雖然是個工人,但是你能在幾萬工人裡頭頭一批考上技師,說明你確實努力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選個行當不難,難的是成那個行當的狀元,你不是咱們市鉗工狀元,起碼也是探花,這我就高興。」
我爸的話對我是極大的安慰和支持,從那以後我心裡就像有了支柱,肚子裡就有了底氣,在任何人面前也沒有比人家矮一頭的感覺,儘管我僅僅是上班一身油污,每月靠工資生活的工人。我覺著能這樣活一輩子就是福氣。
電視上開始播放香港拍的電視連續劇《射鵰英雄傳》,我們都看瘋了,吃過飯不回家就在我爸那兒等著看電視,他們家的電視是彩色的。社會主義的中國人多少年來看到的電影電視都是以教育為第一目的的高大全三突出,如今看到資本主義的中國人用離奇的故事情節和誇張的武打動作編造出來的荒誕故事簡直被迷惑得神魂顛倒。所幸,這些港台片迷惑人只是一時的,看多了就像天天頓頓吃快餐盒飯,膩歪,反胃。
《射鵰英雄轉》開始了,我爸我媽本來對港台武打片不屑一顧,剛開始還跟我們爭過頻道,後來見我們看得上癮,也就跟著我們湊熱鬧,慢慢進了情節,居然也有了興趣。電視演完了,我們紛紛起身收拾撤退,我背了蛋蛋,葉笙楠拿了我們的包和蛋蛋的衣服,二出息幫我們扛著自行車,怕自行車丟失我們回家的時候都把自行車扛到樓上。
蛋蛋睡眼矇矓,我把他安放在車樑上的坐筐裡,他立刻歪著腦袋睡著了。葉笙楠跳到我的自行車後座上,我們一家三口由我馱著回家。葉笙楠就像農夫愛撫拉套的騾子一樣拍拍我的後背:「騎穩當點,別把我們娘兒倆扔到溝裡了。」
我沒搭理她,給他們娘兒倆當牛做馬的感覺讓我有點鬱悶,儘管男人大部分都是在給兒女當牛做馬,可是男人們往往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家庭的主宰,誰如果說破了,男人往往還會不高興。我此時就是這種狀態,希望別人說我是家裡的一家之主,不願意別人說實話,點明我其實是跟大部分男人一樣是家裡的牛馬。我默默地蹬著自行車,街燈下的柏油路面像荒蕪的河床,除了我們幾乎再見不到人影。路燈下影影綽綽有些蹲坐著的人影,人叢中不時發出棋子碰撞的「乒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