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放好了電視機,葉笙楠拿出錢數了五百五十塊給鹵豬蹄,鹵豬蹄說要是不方便就不著急,我們說方便方便,能幫著買到電視機就感謝不盡了哪能再讓你墊錢呢,鹵豬蹄也就把錢接過去了。當時剛吃過晚飯,我們這時候才想起來問鹵豬蹄吃飯了沒有,鹵豬蹄說他吃過了,還有事情要辦,起身告辭,我和葉笙楠挽留他再坐一會兒,他說差轉台剛開始播放,怕出故障要回去值班,我們就約他今後沒事過來玩,他愉快地答應著走了。
那天晚上我是頭一次看電視,那時候的電視裡沒廣告,只有兩個頻道,那天晚上我們從頭到尾守在電視機前面,一直到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再見」兩個字,我們才戀戀不捨地關掉了電視。第二天,我要去參加公司的技術比賽,上午考技能,中午廠裡做輔導,下午考理論,忙了一天,精神頭特足,注意力卻不能集中,總想著趕快回家看電視,覺得家裡有了電視從今往後活著的滋味都不一樣了。
比賽一結束,我就匆匆忙忙朝家趕,進了門不由大吃一驚,家裡擠滿了人,我爸我媽、二出息兩口子、葉笙楠她爸她媽和她哥哥嫂子……還有幾個我們樓上的鄰居,人們聚精會神地圍著我家那台十二英吋的黑白電視看節目,年長的坐在各種各樣能坐人的椅子凳子上,我媽跟葉笙楠她媽坐在床上,我媽懷裡抱著蛋蛋,我爸懷裡抱著二出息的寶貝千金,其他人就站在地上,葉笙楠得意洋洋精神振奮地給每個人端茶倒水遞煙,蛋蛋不停地命令電視「閉嘴」,二出息的千金一個勁追問我媽這裡面的小人能不能出來。
電視上正演著少兒節目,一幫小孩跟著一個長得挺俊的大丫頭猜謎語。我回來了也沒地方坐,都是家裡人也沒人顧著搭理我,我就站在人叢後面看著他們的後腦勺聽電視。
葉笙楠他爸說:「這玩藝是好,真好,怎麼樣,老楊也買一台?」
清查後期討論清查對象的處理時,我爸在常委會上幫葉笙楠她爸說了話,說他不過就是有點小小的野心的老幹部,跟「四人幫」沒有什麼直接交道,想跟人家打交道也夠不著,所以不能算作「四人幫」的殘渣餘孽,因此處理上要重在教育,所以就沒有給他什麼組織處理,算是放了她爸一馬。不知道她爸怎麼就知道了,從那以後就對我爸好了。現如今都離休了,都住在一個院裡,又是親家,你來我往跟中國和蘇聯一樣倒也逐漸實現了關係正常化。
我爸說:「我在北京開會的時候看過彩色的,這算啥。」
我知道我爸之所以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是因為在這類問題上我爸說了不算,得我媽拍板定案。
葉笙楠他爸說:「對了,要買乾脆就買彩色的,一次到位,省得到時候還得換。」
葉笙楠說:「一台彩色十四英吋的得一千五百多塊呢,哪來那麼多錢,就算有那麼多錢也買不著呀。」
我媽說:「要是能買上就真買一台彩色的,不就一千多塊錢嗎?老了也該享受享受了。」
我爸馬上接茬支持:「對著呢,等啥時候我們也買上一台,要買就買彩色的。」
葉笙楠她爸說:「買吧,不買留著錢幹嗎?有了錢不花啊,錢就是別人的。」
葉笙楠她媽照例不參加這類討論,她把蛋蛋的一隻手捂在自己的手心裡輕輕揉搓,就像在愛撫一隻可愛的小鳥,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
到了吃飯時間,鄰居戀戀不捨地告辭走了,葉笙楠不怕獻醜,在我媽的幫助下好賴弄了一鍋稀粥,炒了個搾菜肉絲,又煮了幾個鹹鴨蛋,大家湊湊合合吃了,接著看電視,新聞聯播、電視連續劇、電影、新聞……直到深夜大家才意猶未盡地解散了。
送走了家族成員,我跟葉笙楠開始打掃戰場,這是兩家人頭一次共同聚集到我家,葉笙楠格外興奮,格外熱情周到,人太多,又都是自家人,誰也不見外,把我家造得一片狼藉,地上煙頭、瓜子皮鋪了一層,空氣污濁得像濃稠的液體,床單揉得像麻花上面還灑了不少水漬,杯裡紅褐色的殘茶像陳舊的尿液……我跟葉笙楠打掃了小半夜,睡覺時已經凌晨兩點了。躺下後,葉笙楠忽然問我:「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把電視搬到那邊去,要看就到那邊看,請老人們過來看電視,他們半夜三更還得來回跑,不叫他們吧,咱們自己在家裡享受心裡也不安穩。」
我沒有吭聲,她沒有明確說把電視搬過去放到她娘家還是放到她婆家,所以我也沒辦法判斷她是真的好意還是別有用心。同時,我心裡也微微不捨,費了天大的牛勁好容易托人買了台電視,正要好好享受現代化的舒服,卻又要送到別處去,不管這別處是我爸還是她爸家,都沒有放到自己家裡方便。她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蜷縮了身子依到我的懷裡,片刻喉嚨裡就發出了呼嚕呼嚕的鼾聲,像一隻鬧脾氣的老貓。
從那以後,我們家就成了小型電影院,除了自己家裡人以外,經常還有鄰居朋友前來觀賞電視節目。我們每天上完班以後,剩下的時間就開始絞盡腦汁想著怎麼才能在有限的空間裡盡可能多地擺放座椅,想著怎麼才能讓前來的賓客們既看得滿意而又能節省家裡的茶水和香煙。這樣熬了半年,我不得不舉手投降,同意葉笙楠把電視搬到老人那邊去的方案,不管是放到她娘家還是放到她婆家,只要不再放到我家就行。我們正要落實我們的方案的時候,市裡給每個離休老幹部發了一張進口原裝二十一英吋平價彩電的購買票,我爸跟葉笙楠她爸各買了一台二十一英吋彩色電視機,從那以後我們家小型電影院的功能才弱化了許多。再後來大家都開始紛紛想方設法買電視,有電視機的家庭逐漸多了起來,才漸漸沒了為看電視而到我們家騷擾的人了。
幫我們買了一台電視機,鹵豬蹄便以功臣自居,成了我家的座上客,沒事就來到我家蹭吃蹭喝,好在我家極少開伙,他主要還是蹭喝,捧著一杯茶可以坐半夜。逐漸我也習慣了他,適應了他,覺著跟他交往與跟其他人交往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次葉笙楠沒在家,我想起了小時候他固執地跟我作對的事兒,就問他那時候為什麼非得跟我作對,我什麼地方讓他看著不順眼。他喝了口茶,撩起眼皮看了我一陣,似乎在評估應不應該給我說實話,然後才下了決心似的說:「如今咱們都大了,都成家有老婆孩子了,給你說了也沒啥,你可別笑話我。」
我竭力作出誠懇的表情,他又點了一支煙才說:「還不是因為葉笙楠,你老婆。」
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有所覺察,如今閒聊起來也不過證實我的猜測而已,所以我就沒有感到絲毫的驚奇。為了讓他得意一下,也為了表明我的無辜,我仍然作出吃驚的表情:「真的?我那時候跟她也沒怎麼著呀,甚至我那時候還有點煩她,你怎麼就吃醋了。再說了,上小學的時候她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鹵豬蹄說:「你說得沒錯,平心而論你那個時候還傻著呢,沒我懂事早。可是葉笙楠就不同了,她跟我一樣懂事早,你沒覺著怎麼著,她卻像個發情的小母雞,見了你就眼睛發亮,跟在你的屁股後面扇翅膀,你卻不太搭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生氣,他媽的,我對她獻盡了慇勤她就是不尿我,你整天淘得像個惡鬼她就偏偏喜歡你,我不忍心對她怎麼樣,也不敢對她怎麼樣,怕她更煩我,我就跟你鬧彆扭,跟你過不去,不讓你得意。」
我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實話,至今我也不知道葉笙楠竟然會在那個時候就對我好了,經鹵豬蹄這麼一說,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兒似的,儘管這件事究竟是鹵豬蹄的主觀臆斷還是真實情況就是這樣,並沒有結論,但仍然讓我挺得意。
「那時候你他媽真橫,打起人來手一點不軟,我可真沒少吃你的苦頭。」
我以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應有的寬容向他道歉:「好兄弟,不打不成交嘛,今天我給你賠禮了,走,我請你喝啤酒去。」
鹵豬蹄二話沒說就跟我出了家門,路上他對我說:「說真的,一直到下鄉我對葉笙楠也沒斷了想法,那條狗搶了你們一條羊腿,我替你們報仇,勒了那條狗請你們吃狗肉,說到底還是想取悅她。沒想到你們跟那條狗是哥們兒朋友,結果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你們又讓公社專政隊關了,結果落了個大伯子背弟媳婦過河出力不討好,至今那幫人見了我愛搭不理的,倒好像我真是卑鄙小人似的。」
我調侃他:「如今葉笙楠對你也不錯嘛,你多做好事,慢慢別人就都知道你不是卑鄙小人是堂堂君子了。不過如今你可不能對葉笙楠再有想法了,她可是我老婆。」
鹵豬蹄搖頭苦笑:「其實小時候我對她也沒啥別的想法,就是想跟她親近,想跟她做朋友,想讓她對我好,真還沒發展到想娶她做老婆的程度。如今就更不想了,活了一大把歲數了,老婆孩子都有了,最重要的就是安安分分過日子。再說了,葉笙楠如今看起來也就是一般人,我自己有時候都想不通,怎麼小的時候看她就像看天仙似的。」
我們找了個小酒館開始喝啤酒,那天我心裡有事兒,技術比武我只得了第五名,獎勵一級工資的事兒泡湯了,跟鹵豬蹄喝酒聊天剛好解悶,不知不覺就喝多了,怎麼回家的都不知道。後來我問葉笙楠,是不是她上小學的時候就戀上我了,葉笙楠供認不諱,說:「你那個時候長個大傻個子,眼睛賊溜溜的,滿身大補丁,帶著紅燒肉他們幾個整天跟人打架,現在想起來你那時候真噁心,可是我那時候傻乎乎的就覺得你挺男人,不過也沒別的想法,也可能咱兩家一直在一個院裡住著,心理上覺得關係近一點。」想了想她又問我:「你怎麼想起來問這事兒?」
我告訴她這是鹵豬蹄說的,鹵豬蹄還承認他從小就喜歡她。沒想到她一下子就暴跳如雷了:「鹵豬蹄是個什麼東西,想想他那個德行就噁心,他的話能信嗎?我還沒告訴你呢,糊麵包買了一台電視跟我們的一模一樣才四百五十塊錢,那傢伙多要了我們一百塊。」
我說:「也許糊麵包的電視機是走私的,咱們家的是正規渠道的,所以貴一點兒。」
葉笙楠怒氣沖沖地說:「狗屁!我問清楚了,糊麵包家的電視是他舅從廣州的商店買的,運費才二十塊錢,哪裡是走私的。我估計肯定鹵豬蹄這傢伙摟我們的錢了,這小子真不地道,誰的錢都想賺。」
儘管葉笙楠言之鑿鑿,可是想到鹵豬蹄那無辜坦然的神情,我還是難以相信鹵豬蹄會加價賺我們的錢。鹵豬蹄不知道他的事發了,繼續到我家來串門,葉笙楠雖然沒有直接問他倒賣電視的事兒,可是對他的臉色非常難看,說話也冷嘲熱諷的。鹵豬蹄坐不住,連忙告辭,我倒有些不忍心,出來送他,鹵豬蹄朝我家努努嘴:「犯什麼毛病了?是衝你還是衝我?」
我說:「當然是衝我,嫌我技術比武沒拿上前三名,把一級獎勵工資耽擱了。她那人就那樣,脾氣上來了逮著誰咬誰,屬瘋狗的。她娘家人都不搭理她,你別往心裡去。」
我盡我的能力寬慰鹵豬蹄,鹵豬蹄半信半疑地點頭,從那以後他就很少到我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