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說這話時的口氣跟神情讓我確信,我跟葉笙楠的關係遇到的麻煩比老幹部熬過「文化大革命」這一關還難。陰雲在我的心裡堆積得越來越厚,我真有些為我們之間的關係犯愁了。葉瑞方也來看過葉笙楠,他來的時候我不太搭理他,他也沒把我放在眼裡,帶的東西只給葉笙楠,他來的目的就是動員葉笙楠給公社寫一顆紅心獻給黨、永遠扎根不回城的決心書、公開信。他走了以後,葉笙楠把他爸送來的油炸果子、糖酥、包子、紅油搾菜,還有紅燒肘子等等統統貢獻出來,請大家一起吃。我本來不想吃他爸帶來的東西,架不住葉笙楠勸說,再加上她爸親手做的那些東西味道實在誘人,我就勸自己:我媽帶來的東西都分給葉笙楠一份,她爸送來的東西我不吃就是傻瓜,於是猛吃了一頓。
吃飽喝足之後,葉笙楠給我使眼色,知道她要跟我單獨會面,我就跟在她後面爬到生產隊牛圈後面的草堆上說悄悄話。餵牛的是隊裡的五保戶,又聾又啞,不可能發現草堆上有人。躲到草堆上居高臨下,我們能看到下面的人,下面的人看不到我們。草堆又柔軟又暖和,就是不能抽煙,怕把草堆點著了。這天晚上是上弦月,月光很亮,看不見星星,卻能看清葉笙楠的眼睫毛。遠處有歌聲,是習小娟跟吳夢娜唱《想起遠方的爹和娘》,這是當時流行的知青歌曲之一,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就是覺得挺好聽,唱著唱著就想讓人流眼淚。過了一陣又有人吹口琴應和,吹口琴的應該是排骨,這傢伙開始黏糊習小娟了。
「你將來準備怎麼辦?」葉笙楠的睫毛隨著她眼皮的開闔呼扇呼扇的,圓溜溜的眼珠子像兩顆熟透了的紫葡萄,叫人忍不住想吸溜出來咽到肚子裡去。
我抑制住想吸她眼珠子的衝動,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她提出的問題上:「你說啥?再說一遍。」
葉笙楠有些氣惱,嘟了嘴說:「你想啥呢?我說話你根本就沒聽。」
她的嘴一嘟起來像絕了當地出產的李廣杏,紅艷艷的,我又產生了吃李廣杏的衝動。李廣杏是當地的特產,據說是李廣西征匈奴的時候種下的,成熟了有小孩子的拳頭大,顏色金紅,汁多味甜,連杏核都是甜的。我真的想像吃李廣杏那樣在她的嘴上咂一口,又怕她拒絕我,甚至斷定我是流氓,意識在衝動和膽怯中間徘徊。正在天人交戰之際,她發現了我的眼神不對,捅了我一拳頭:「你是不是想壞事呢?」
我連忙說:「沒有,我在回憶你剛才的話呢。」
「你說嘛,你打算將來幹啥?」
這一回我聽明白了,卻沒有辦法回答,我打算自己將來幹啥有用嗎?所以我真的就沒有認真想過我將來幹啥這個問題。
「幹啥?還能幹啥?扎根農村干革命唄。」
她呼啦一下從草堆上爬起來:「真的?你要是真的願意扎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我就陪你一輩子,明天咱們就給公社寫扎根決心書。」
我懶懶地說:「我不扎根也不行啊,人家能讓我回城嗎?」
她頓時失望了,說:「你內心深處還是不想在農村扎根。」
我說:「你難道真就想在這野狗坡待一輩子?不怕自己也變成野狗?」
葉笙楠正顏說:「你這是什麼話,這裡的貧下中農祖祖輩輩都在這裡生活,難道他們都變成野狗了?」
我說:「我是開玩笑嘛。」
「這種玩笑一點也不可笑,說輕了你是不願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說重了你這是誣蔑誹謗貧下中農,你的立場站到哪個方面去了。」
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特別善於上綱上線,對別人和對自己普普通通一句話,都可以跟國際形勢、人類前途、兩條路線鬥爭、兩個階級的搏鬥、反帝反修等等大是大非問題聯繫起來。上綱上線太隨便、太方便,以至於人們都有些麻木,都被綱和線弄皮了,她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所以也沒有跟她計較。我忽然想起了她爸,問她:「是不是你爸讓你寫扎根決心書的?」
她說:「我爸當然支持我扎根農村,公社革委會主任給我爸說,只要我願意扎根農村,就調我到公社小學當民辦教師去。」
我一聽就知道她爸在給她走後門了,不屑地說:「老老實實在這野狗坡當農民才算是真正的扎根,到公社當老師也算扎根,那誰都願意扎根。」
她說:「你要是願意扎根,我就不到公社去,老老實實在這裡當農民。」
這話讓我感動,我也不怕扎根,再說了,扎不扎根也由不得我,人家真的要你扎,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不讓你扎,你想扎也扎不住。我並不願意下鄉,可是不來能行嗎?然而,讓我寫表紅心獻忠心永遠扎根農村的決心書,我卻絕對不願意。「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各種各樣表忠心、獻紅心的決心書我寫得太多了,就是天天吃肉也有個膩歪的時候。
「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在一起?」
她這麼問問題就比較嚴重,我現在是最願意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連忙表白:「我願意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要是你真的扎根了,我當然也就扎根。」
她馬上高興了,說:「那你就跟我一起寫扎根表態決心書。」
我只得說實話:「我覺得扎根就扎,何必非要寫個決心書呢,不寫難道就不能扎根?寫了難道就真的能保證一輩子扎根?邢燕子也沒見人家寫什麼扎根決心書,人家不照樣在農村扎根了?」
葉笙楠定定地看了一陣,忽閃著眼睛幽幽地說:「你跟我一起寫扎根農村一輩子的決心書,就當成咱們倆互相表達決心還不成嗎?再說了,咱們倆的事情你家裡不同意,我爸也堅決不同意,咱們今後要在一起,只有這一個辦法。」
她說她爸也不同意我們的事情,我吃了一驚,追著問:「你爸也知道咱們的事情?他怎麼不同意?」
「我爸說,你是走資派的兒子,黑五類,不讓我跟你來往。」
「同樣,我爸我媽也不同意我跟你來往,他們都說你爸賣身投靠造反派,你爸頭一個跳出來給我爸寫大字報,在大會上揭發批判我爸,我爸能不恨他嗎。」
葉笙楠用細碎的貝齒咬著下唇,眼神有些發直,片刻以後才說:「我今天就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扎根農村?願意,就跟我一起寫決心書,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
這個決心書我如果不寫,我倆之間的關係就會像秋風裡的枯葉——黃了。我確實捨不得跟她因為一張決心書鬧個一拍兩散,我在心裡說服自己:就把扎根農村的決心書當成我們互相之間表達情意的信物吧。我說:「我寫,明天咱們寫完了一起送到公社去。」
她激動了,突然用嘴唇在我的面頰上輕輕觸了一下,我頓時暈頭轉向,說出來可能讀者不會相信,這的確是我們之間頭一次肉跟肉的接觸。我反過來想吻她,她卻躲開了,我就沒敢再碰她。
扎根農村的決心書敲鑼打鼓地送到了公社,沒過多久,公社果然要調葉笙楠去公社當民辦教師,葉笙楠遵守對我的承諾,堅決沒去當老師,安心跟我在村裡種地。我那時候踏踏實實做好了要跟葉笙楠在這個景色並不好的村子當一輩子農民的準備。我們將像房東老張和隊長那樣,兩個人一起守著兩畝自留地,隨著生產隊長的鐘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生一堆破衣爛衫掛著鼻涕的髒娃娃。她會整天圍著一個髒兮兮油膩膩的圍裙,在鍋灶前做飯,在豬圈前餵豬,腳底下的髒娃娃和雞鴨犬豕跑前跑後地絆腳。冬天,她還要蹲在火炕的灶坑前面,往冰冷的灶膛裡填上一把柴火,倒上一鐵掀煤屑,然後鼓起腮幫子用力地吹著讓我們取暖……我則會在肩上時時刻刻扛著一個糞筐,走到哪裡見了任何動物的排泄物都及時剷起來扔到身後的糞筐裡,哪一天回家沒往自己家的圈裡倒下一兩筐糞便,就會像生意人沒開張一樣心裡空落落地難受。我想像著未來的生活,享受著獻身的悲壯感覺,體會到我跟葉笙楠的戀情就像這冬日農村的景色,蒼涼、平淡。
我媽再次來到知青點,這一次沒有給我帶任何東西。我媽沒有理睬給她泡水的葉笙楠,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看到葉笙楠勉強忍住的委屈,我對我媽非常不滿,說話也硬聲硬氣的。我媽沒在意我的態度,她用最後通牒的口氣通知我:「聽說你已經決心扎根農村了,我跟你爸都支持你。」
我愣住了,從她的神態來看,不像是支持我的樣子,可是話又明明是這麼說的。
「不過,要扎根也用不著在這個地方扎根,你也不是沒有根,我已經給你聯繫好了,回老家扎根去。」
我蒙了,沒有想到她跟我爸會來這一手,我當即拒絕道:「我不回去,我是分配到這的知識青年,就要在這兒扎根。」
我媽說:「這由不得你,戶口手續我都已經給你辦好了,今天收拾東西就跟我走。」
我這才明白她這一次為什麼啥吃的都沒帶就跑來了,而且還有小馬給她開那輛吉普車。小馬過去是我爸的司機,開了一輛吉普車拉著我爸到處亂跑,「文化大革命」正鬧得凶,我爸還關在牛棚裡,他竟然敢開著車送我媽到農村來看我,也算夠講義氣的了。過去我媽來看我都是乘坐老牛破車似的公共汽車,或者搭乘拉煤的便車,往往下車以後就變成了人形的煤炭。「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我家已經許久沒有享受到專車待遇了,我問她怎麼把小馬的車弄出來的,我媽哼了一聲說:「你以為你爸蹲了牛棚就啥也不是了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好人壞人他們心裡最有數,這就叫群眾基礎,這就叫威信。革命群眾不像你這麼沒成色,好瓜賴瓜都往筐裡面摘。」她順手把我扯進去教訓一番,見小馬在一旁偷偷笑,我連忙說了一句:「小馬叔叔謝謝你。」小馬說:「謝啥呢,你們能找我跑車,說明你們把我當自己人,我給你媽說了,今後用車放心找我,我家三代都是工人,我怕個。」
我媽胸有成竹,把戶口准遷證亮給我看:「看看,准遷證都辦好了,這不光是我的意思,更是你爸的意見,過去怕你們受不了農村的苦,也怕耽誤你們的前途,所以你爺爺多次想領你們一個回去頂門立戶我都沒答應,既然你願意扎根農村,那還不如扎徹底,扎回老根子去。」
這時候葉笙楠已經躲了出去,可是我知道她仍然在門口守著,我們在屋子裡面的話她也聽得清清楚楚。我態度堅決地說:「我不回去,我是下鄉知識青年,回老家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