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性婚變 第8章 第三章 (3)
    我媽說:「你別把下鄉知識青年當成什麼招牌,回鄉知識青年也一樣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再說了,你別跟著別人瞎起哄,人家寫扎根決心書是為了撈政治資本,你沒看報紙,葉瑞方跟葉笙楠都上報了,說他積極響應號召,親自下鄉動員女兒扎根農村,接受一輩子貧下中農再教育,在他女兒的帶動下,可教育好子女楊偉等人也主動書寫了決心書,堅決要在農村扎根,永不回城,你自己看吧。」說著,我媽把一份報紙摔到了我的面前。

    我拾起報紙一看,果然在第一版登著葉笙楠她爸的革命事跡,內容跟我媽說的一點也不差。這時候葉笙楠突然從門外衝了進來,從我手裡搶過報紙看了起來。幾眼掃過,她滿臉通紅地對我媽說:「阿姨,我向毛主席保證,這件事情跟我沒關係,我不知道我爸為什麼會上報紙,我是真心實意要扎根農村的。」

    我媽瞪著葉笙楠看了一陣,歎了一口氣說:「你也是個好孩子,阿姨不是討厭你。可是你也知道,親不親,階級分,哪邊站,看路線。我們家楊偉他爸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是死不改悔的,你爸是革命造反派,咱們兩家不是一路人,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咱們不可能進一家門呀。」

    葉笙楠看完報紙,又聽了我媽的話,點點頭啥也沒說木然而去。我看她的神情淒涼,心裡不忍,恨不得馬上追出去陪伴在她的身邊,可是我媽在這兒,我不敢那麼做。

    我媽說:「今天我跟你小馬叔叔專門為你的事情跑來的,你說句話,走還是不走?」

    我當然說不走,小馬叔叔也勸我:「你回老家算了,這個地方土黃黃的,連個綠顏色都沒有,一個工才五分錢,年底連糧食都分不回來,你回老家看看去,那是啥光景,到時候叫你回來你都不愛回來了。」

    我那陣兒已經成了滄州的獅子鐵心鐵肝地要跟葉笙楠共度此生,哪怕是在這貧窮落後的野狗坡也心甘情願,憑我媽的幾句話就改變主意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執拗地緘默不語,我的態度已經告訴了我媽,我是不會回老家農村扎根的。我媽說:「你別一條路走到底,不碰南牆不回頭,我把你的戶口轉了,看你走不走。」

    沒過多久,隊裡就通知我,說我的戶口已經轉走了,隊裡不再給我分口糧,我就算天天下地勞動也是白幹,沒人給我記工分。

    沒了糧戶關係,我照樣在野狗坡堅持鬥爭,為了葉笙楠我也得堅持下去,好在我們是知青,終究不是當地農民,即便隊裡不給我記工分,我的同學們也不會讓我餓著,我們過的是半軍事化的准共產主義生活。我媽再也不來看我,我那段時間非常苦悶,不知道這麼僵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這時候鹵豬蹄又闖進了我們的生活。

    下鄉兩三年以後,我們知青之間開始流行「串點」。無休無止的辛勤勞作、前途的渺茫和現實的無奈,漸漸凝固成了頹廢、散漫和失望的情緒在知青中瀰漫開來。知青們逐漸不耐煩面朝土地背朝天、跟著牛腚揮皮鞭的生活。知青們開始消極怠工,剛開始是盼望颳風下雨,颳風下雨就可以不上工在屋裡打撲克、胡吹亂諞,乾等著吃飯。後來發展到即便是朗朗晴空也不願意下地幹活,千方百計地找借口不出工。到後來更是乾脆胡串起來,從這個知青點跑到那個知青點,從這個生產隊吃到那個生產隊,有的知青甚至大半年時間都在各處的知青點串門。我們有時候也搭上伴到別的知青點串門,別的知青也有到我們點來串門的。

    鹵豬蹄他們一夥串到了我們點,這倒讓我意外。我們一直是對頭,後來他又搞政變篡奪了我赤衛軍司令的位置,還把我爸變成了走資派,雖然現在我爸已經解放了,又回到了工作崗位,我卻永遠難以化解心裡對他的恨意。如今他能主動到我們知青點來,我理解為一種主動和解的姿態。既然來了就是朋友,是客人,眼下大家都是知青,也難免有些同病相憐的心情,對往事我們誰也不提,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這樣就避免了雙方的尷尬和許多解釋不清的解釋。他比過去壯了,也黑了。他說我也比過去壯了,也黑了。他剛剛見到葉笙楠神態有幾分拘謹,兩隻手搓來搓去不知道放哪兒好,糊麵包在背後捅捅我,排骨看看我又看看他,紅燒肉則冷言冷語地說:「真想不到,什麼風把鹵司令刮來了。」同時看看葉笙楠又看看他,作出大有深意的表情。

    我這時候已經知道,從小學時代開始,我還當傻孩子的時候,鹵豬蹄那小子就懂得戀葉笙楠,並且無緣無故地吃我的白醋,給他自己和我都徒增了不少麻煩。我的名字險些被他改成騾子,他也險些讓我修理成殘廢。

    葉笙楠對他的態度倒是非常坦蕩、大方,跟鹵豬蹄和同他一起來的幾個知青打過招呼後,葉笙楠留他們吃燉羊肉,他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上炕,跟我們幾個男生坐在一起打撲克,等著吃羊肉。葉笙楠她們幾個女生則開始收拾羊肉,點火刷鍋,準備美美地燉一大鍋羊肉,給我們自己和鹵豬蹄他們改善生活。羊是我們幾個男生從二十里外的野狼溝偷來的,今天上午剛剛殺了,鹵豬蹄這幫傢伙不是特別有口福,就是鼻子特別靈,居然在這個時候跑過來串點了。

    下鄉兩年以後,我們逐漸變得無賴,稀湯寡水的粗糧把腸子刮薄了,就開始到別的生產隊偷雞摸狗,我們從來不偷自己隊裡的東西,我們嚴格遵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盜賊之道」,別的知青也遵守這種不成文的「盜賊之道」,於是我們會到別的生產隊偷雞摸狗,也有別的知青來我們隊偷雞摸狗,遇到這種事情,我們也跟農民一道同仇敵愾地抓賊。同樣,要是我們到別的生產隊偷雞摸狗,那個隊的知青也會和農民一道大喊抓賊。

    遵從男主外女主內的習俗,我們男知青負責偷雞摸狗搞副食品,女知青負責拾掇我們的戰利品,把生食變成熟食。葉笙楠她們幾個女生正在興致勃勃地洗肉燒水的時候,房東老張家的大黃狗突然從一旁躥了出來,叼起一條肥美的羊腿就跑。女生們大驚失色,大呼小叫地嚷嚷起來,邊嚷嚷邊在葉笙楠的帶領下綴在大黃狗的屁股後面緊追不捨,企圖從大黃狗的嘴裡搶回我們的羊腿。我們幾個男生聽到女生的驚聲尖叫,以為發生了什麼禍事,忙不迭地扔下手頭的撲克牌,跟在女生的後面追出了知青點,外面的景象讓我們笑軟了腿,直不起腰來。只見大黃狗叼著一隻羊腿在前面奔跑,葉笙楠、習小娟、吳夢娜、孟文麗幾個人跟在大黃狗的屁股後面拚命追趕。人肯定沒有狗跑得快,女人更沒有狗跑得快,吳孟娜體格弱一些,已經跑不動了,就地蹲在地上拚命喘息,活像剛剛被撈上岸的魚。大黃狗跑遠了,葉笙楠、習小娟、孟文麗失望地跺著腳亂罵一通,大黃狗見她們追不動了,示威似的停下步子,就地進餐。幾個女生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只好便宜了老張家那條大黃狗。

    看到我們幾個男知青不但不幫他們搶羊腿,還在知青點院外笑得前仰後合,葉笙楠等幾個女生馬上把丟失一條羊腿並且追擊失敗的火氣全都發到了我們身上,一通數叨、亂罵,好像我們就是大黃狗。孟文麗的名字文靜,性格卻一點也不文靜,罵得不解氣,還沖排骨的瘦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排骨對孟文麗正處於單戀期,所以孟文麗踹了他一腳他不但不生氣,還非常愜意,捂著屁股嘻嘻哈哈地賠笑臉,好像孟文麗不是踹了他一腳而是吻了他一嘴。

    其實平常房東老張家的大黃狗跟我們關係挺好的,我們閒來無聊的時候總想把它訓練成一條能夠服從命令、偵破案件、英勇獻身的知青衛士,在它身上真沒少搭工夫。可是那條狗沒出息,就跟它的主人一樣農民意識特重,安於現狀不思進取更沒有學習積極性,幾年下來不但連立正臥倒都學不會,反而越來越油滑了。表面上憨厚老實,實際上非常狡黠,心裡明鏡似的知道我們是外來戶,平常對我們挺好,見了我們尾巴搖得像貨郎的撥浪鼓那麼活泛,一有機會就佔我們的小便宜,今天從葉笙楠她們手裡搶跑一條羊腿就是最鮮明的例證。

    鹵豬蹄見我們為失去一條肥美的羊腿而懊惱,當時就信誓旦旦地承諾:「過幾天你們到我們知青點來,我請你們吃狗肉,喝燒酒。」

    葉笙楠說:「我們不吃狗肉,也不喝燒酒,你們要是富裕,給我們弄些清油就成了,我們油吃完了,隊裡不給了,說我們太費油。」

    鹵豬蹄馬上拍腔子:「沒問題,狗肉也要吃,清油也要給,到時候我讓人來請你們。」

    羊肉燉好了,狼多肉少,我們那種人又不知道裝文明謙讓,一哄而上,如狼似虎地搶食,一隻羊哪裡夠我們十幾個人吃?如果那條羊腿沒有被大黃狗搶走,我們還能吃個痛快,少了一條羊腿就等於五分之一的好肉沒了,我們邊吃邊詛咒大黃狗,信誓旦旦地要讓那條姓張的大黃狗受到應有的懲罰。送走了鹵豬蹄他們,我們把大黃狗叫過來,每人扇了它一記耳光,大黃狗倒也知道自己做錯了,夾著尾巴讓我們抽它,絲毫也沒有為自己的過錯狡辯、逃避。它這樣反倒讓我們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就是一條羊腿嗎,值得對我們的老朋友這樣摧殘嗎?扇過耳光,我們又有些不忍,把吃剩下的殘羹骨頭全都給了大黃狗。大黃狗忽哨一聲,叫過來一大群村裡的男狗女狗就在我們的知青點開始聚餐,逗得我們哈哈大笑。葉笙楠說,大黃狗如果是個人,肯定會混得很好,沒皮沒臉還有心計又會收買人心。

    過了幾天,鹵豬蹄他們果然派了一個六八屆的小知青來請我們吃狗肉,喝燒酒。還說給我們準備了二十斤菜籽油,讓我們吃完飯帶回來。我們那個時候已經無聊到了一部《地道戰》可以跑幾十里看幾十遍的地步,咬著放映隊的屁股轉遍了附近農村。我們倒不是特別想吃狗肉,而是不願放過任何可以打發光陰的機會。於是我們四男四女跟著小知青拔腿就走。他們的知青點在詩人大隊第五生產隊,離我們那裡有三十里地,沿途都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只有到了村落附近才能看到房子和白楊、沙棗、紅柳這一類適宜乾旱地帶生長的植物。正是初冬季節,樹木沒了葉子,草叢沒了顏色,到處都是灰濛濛黃沙沙的。那天是陰天,鉛灰色的雲層像鉛塊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我們的腦袋頂上,讓人覺得胸腔都被壓扁,喘不上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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