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有排骨、紅燒肉和糊麵包他們在造反派組織裡保駕,發生這件事情以後,造反派組織倒也沒有把我怎麼樣,把我轟出了造反派組織了事。我成了逍遙派,整天閒在家裡混秧子,我爸則被關進了牛棚。給我爸送飯的時候,我抱怨我爸無中生有地出賣我,坑我害我,我爸嘿嘿笑著說:「你們學生娃娃鬧騰一陣就成了,你不離開那個組織,那個組織就得內訌,鬧不好還得武鬥,都是老百姓的娃娃,誰把誰傷了都不好,那個司令能值幾個錢?把那個司令讓給別人當去算了,就當孔融讓梨、雷鋒先人後己嘛。」
被革命隊伍開除的失落讓葉笙楠填補了,我們開始有意無意地往一起湊,讓鹵豬蹄說著了,我們有方便條件,我們都住在市政府家屬院裡,他們家就在我們家樓上。她爸成了革命造反派,她媽偷白菜的事兒也就不了了之,我爸卻成了牛鬼蛇神,被關進了牛棚,這是我們唯一需要小心翼翼避開的話題,這個話題會讓我生氣,也會讓她尷尬。大人們都看不起她爸,說她爸是賣身投靠,出賣別人,品質惡劣。我受大人們的影響,看不起她爸,可是我看得起她。我們坐在樓房的黑影裡胡思亂想,前面不遠處就是農民進城來搞運輸的騾馬隊,不時有馬匹灰灰地嘶鳴和劈里啪啦的響鼻聲音傳過來,老鄉燒柴火的煙味跟馬糞味混在周圍的夜色裡,跟我們一起構成怪異的浪漫。我們誰也不說話,好像也沒啥話好說,就那麼呆呆地坐著。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木木的,一男一女就這麼傻坐著,沒有甜言蜜語,沒有親暱動作,就這樣心裡還非常膽怯,生怕被人發現當成流氓。
「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聽說我們這裡也要組織下鄉了。」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兒,我沒話找話地跟她聊起了這件事情。
她問我:「你下不下?」
我說:「肯定要下,我爸現在是走資派,我不下誰下?」
她說:「我也得下。」
我替她分析:「你不一定,你爸現在是臨時革命領導小組成員,你哪能下鄉呢。」
她堅定地說:「你下我就下。」
我的心熱了,想做點什麼表現出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就說:「那咱們就下到一起,一起到農村廣闊的天地裡戰天斗地。」
她比我大方,拉過我一隻手宣誓一樣說:「好,我們一定要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共同走一輩子。」
沒過多久,我們這些「文革」初期轟轟烈烈了一陣的紅衛兵就統統被趕到農村去了。「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們負責教育別人破四舊、立四新,如今反過來要接受大字都不識幾個比四舊還舊的老農民教育,時隔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不能不承認無產階級司令部真有幽默感。
鹵豬蹄當了破舊立新紅衛軍的司令,威風了幾天之後,紅燒肉、糊麵包、排骨等人跟他離心離德,不久帶著人馬從他的戰鬥隊裡分裂出來,恢復了破舊赤衛隊。他自己也沒能威風幾天,跟我們一樣成了知識青年,匯入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滾滾洪流之中,他就像企圖從水裡浮上水面的蛤蟆被人當頭打了一石頭,又縮回到水裡,我們又都回到了同一個起點上。
我們下鄉的地方叫野狗坡,離家有一百多公里。我們四周的農村大都叫這種聽起來挺瘆人的名稱,比如野狼溝、屍骨壩子、死人谷、冤魂灘等等。據當地農民講,這裡的地除了沙子就是鹽鹼,正經八百的莊稼人靠種地根本就活不下來。唐宋時期為了抗擊突厥、回紇人的入侵,在這一帶遍設衛所,戍邊軍人及其家屬就是這些農民的遠祖。到了明清時期,西邊騰格裡沙漠邊緣的亞不賴鹽湖被發現,大批盲流擁到這裡成了販私鹽的鹽梟,這些鹽梟有自己的武裝,跟政府的官員對著幹,很有些造反派的造反精神。一直到解放後,鹽梟頭子被鎮壓了,鹽場都成了國有企業,販私鹽的活幹不成了,這些人才慢慢成了順民,在黨和政府的扶助、指導下開荒種地,逐漸成了像模像樣的農民。這些地名都是有來由的,比如野狗坡就是因為一個堡子叫清兵攻破後,人都被殺光了,狗活了下來,這些狗慢慢繁殖起來,成群結隊四處亂竄而聞名。死人谷是一個馱隊經過那裡的時候,赫然發現這條山谷裡扔著上百具屍體,屍體都被扒得光光的,男女老幼都有,誰也說不清這些人是哪裡的、被誰殺害的,於是這個地方就叫成了死人谷。依此類推,每個凶瘆瘆的地名後面都有一部慘不忍聞的歷史。
搞農業合作化的時候,上面專門派西北師院的書生來幫忙,把地名都改成了可以入目的字樣:野狗坡叫葉岣生產隊,野狼溝叫業郎大隊,屍骨壩子就叫石鼓生產隊,冤魂灘叫遠奮大隊。最可笑的是死人谷叫成了詩人生產隊,可是那個生產隊裡的人別說做詩,識字的都沒幾個。當地知青思念家鄉,吟誦「床頭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文化程度最高的生產隊會計硬說:毛主席詩詞就是好。知青告訴他這是李白寫的,他一口咬定就是毛主席詩詞,還要報告公社追查李白的家庭住址和家庭成份,看看他為什麼如此大膽敢剽竊毛主席的作品。
上級和上級派來的書生白忙活了,這裡的老百姓還是把葉岣大隊叫野狗坡,業郎大隊叫野狼溝,石鼓大隊叫屍骨壩子,詩人大隊沒有詩人,更是繼續使用它原來的名字死人谷。改革開放以後,人民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隊都撤銷了,這裡的人民乾脆把地名徹底還原,沒想到這些怪異怕人的地名逐漸流傳開來,大批好奇者蜂擁而來,居然成了豐厚的旅遊資源,每年都能賺不少人民幣,有時候還能掙來美金。當地老百姓就說還是老祖宗厲害,給村子起個名字都能掙錢。
我們住在農民騰出來的土房子裡,沒有電燈,沒有暖氣,窗戶上沒有玻璃,糊著老祖宗傳下來的窗戶紙。不論陰晴,屋裡面老是黑乎乎的。屋裡沒有床,睡覺的傢俱是土坯壘起來的佔了大半間房的大炕。夏天還好混,冬天燒炕就成了我們難以及格的作業,不是火太旺烤焦了被褥,就是剛剛睡下火就滅了,我們一個個縮在冰冷的被窩裡當「兒童團長」。我們的房東姓張,家長年過半百,老實厚道,家裡做點什麼好吃的總忘不了讓我們分享。女主人滿臉慈祥的皺紋經常讓我想起奶奶,所以我對她格外有好感,她對我也特別關照。
他們的兒子大小跟我們差不多,比他的父輩機靈得多,識幾個字,每當我們干重活的時候,他就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問我們:「吃過這個饃饃沒有?」他只對葉笙楠好,隊長派活的時候,只要把他跟葉笙楠分到一塊兒,他就像點著了的鑽天猴,興奮得恨不躥到天上去。往地里拉糞,他裝他卸讓葉笙楠躲到避風處偷懶,往地裡送糞的時候還讓葉笙楠坐在糞車上,他趕著牽著毛驢在前面走,放開喉嚨唱騷曲曲:「尕哥哥趕驢呀嗨,毛驢驢戴花呢,尕妹妹抹粉呀嗨,急著嫁人呢……」他的表情完全是得意洋洋地幻想送新娘子回娘家的模樣兒。我當然不會相信葉笙楠能看上他那副德行,可是他那副德行卻總讓我覺得既可笑又可恨,我很討厭他。
每天村頭的鐘聲指揮我們勞作。一大早我們覺得好像剛剛入睡,村頭的鐘聲卻已經呼喚我們上工了。我們想在被窩裡多賴一會兒,隊長就追到院子裡用隨手抓過來的棍子、板子、鞭桿等各種能製造出響聲的傢伙極有耐性地敲擊窗框子,嘴裡也不間斷地呼喚我們:「上工了,上工了,上工了……再晚就扣工分了,再晚就扣工分了,再晚就扣工分了……」一直到我們穿上衣服,開門出來,拿起農具東倒西歪地來到村頭,他才開始派活。後來我們才知道,他為了不耽誤工時,每天叫我們的時候都打半個小時的提前量。隊長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已經生了四個髒兮兮的小娃娃,當他正式告訴我們他才三十歲的時候,女同學都驚呼了起來,我們過去都叫他隊長大爺,他從來都嘻嘻哈哈笑著答應。
離開家的時候,我們這些知識青年都事先分了組,哪幾個人到哪個生產隊都定好了。到了地方以後,卻沒人認真執行這個規矩,我們進行自由組合,重新排列,誰跟誰熟悉、誰跟誰關係好就湊到一個生產隊的知青點去。葉笙楠當然無論如何得跟我在一起,雖然臨走時我媽再三叮囑我不准我跟葉笙楠在一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們兩人比一般革命同志關係密切的來往被我媽察覺了,她明確表示堅決反對,理由是葉笙楠她爸是造反派,而且是處級幹部造反派,賣身投靠,更加可惡。跟我們湊到一起的還有排骨、糊麵包、紅燒肉、習小娟、吳夢娜、孟文麗,剛好四男四女,村裡的人都說這是事先配好的對,讓我們在這裡永遠安家落戶呢。習小娟、吳夢娜、孟文麗是葉笙楠的好朋友,跟排骨、糊麵包、紅燒肉沒有直接關係,這幾個哥們兒是衝我來的。
我媽到這裡來看過我兩次,給我帶來了油潑辣子、炒芥菜疙瘩,還有珍貴的肉臊子。那時候每人每月兩斤帶骨肉,憑票供應,她給我送了一大罐肉臊子,肉都剔下來給我做了肉臊子,家裡其他人就只能啃骨頭喝骨頭湯了。她看我們的日子過得恓惶,生活條件艱苦,嘴裡說:「這才好,到艱苦的環境裡好好鍛煉鍛煉,對你們有好處。」臉上卻黯然神傷,苦澀和心疼都寫在眉梢了。我媽來了,葉笙楠圍前圍後端茶倒水獻慇勤,爭取好印象,我媽對她也挺好,帶來的吃的都要給她分一些。我跟葉笙楠心裡都高興,我媽沒有追究我不按她的指示辦,跟葉笙楠湊到了一個知青點,還住在一個院子裡的嚴重錯誤。這似乎是個好兆頭,表示她已經默許了我跟葉笙楠的交往。然而,當我送她到公路邊上等車的時候,我媽卻嚴肅地警告我:「葉家的丫頭我絕對不能讓她進我的家門,你也得自重一些,不要給我惹麻煩,不要給楊家丟人,我絕對不跟葉家的人作親家,你也不想一想,你爸跟葉瑞方那樣的人咋往一張桌子上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