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壯大了,我們成功地把破舊赤衛隊改成了破舊立新紅衛軍,我也就根據跟鹵豬蹄的口頭協議把葉笙楠招進了我們的紅衛軍。當我親手把繡著紅衛兵三個字的紅袖標套在葉笙楠胳膊上的時候,葉笙楠的眼睛浸了淚水,臉也激動得通紅,紅彤彤的臉蛋加上水汪汪的眼睛,讓我想起夢裡面毛主席給我倆做媒的情節,心臟頓時怦怦劇烈跳動起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當時一衝動脫口而出:「葉笙楠同志革命積極性高,我提議她擔任宣傳部副部長。」
鹵豬蹄意味深長地乜斜了我一眼,我發現了,臉上一陣熱辣辣的,他卻說:「我同意。」
司令副司令意見一致了,其他人也沒話好說,我就把一枚毛主席像章別到了葉笙楠的袖標上,這是紅衛兵幹部跟普通紅衛兵的區別。接著下來舉行宣誓儀式,我們都站到了毛主席跟林副主席的標準像前面,高舉右拳,開始宣誓:「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誓死捍衛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奮鬥終身……」
我爸被拉到批判台上是我們跟鹵豬蹄合併以後的第三天,鹵豬蹄通知我說,工總司要對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發起一次總攻擊,要召開一次萬人大會,把所有已經被揪出來的和正在揪的還有仍然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們一網打盡。工總司要求我們跟他們統一行動,動員所有能參戰的紅衛兵都參加他們的兩條路線生死見分曉大搏鬥。我們歷來跟工總司勾結得很緊,經常採取共同行動,互相支持,遙相呼應。所以鹵豬蹄通知我之後,我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妥,跟他簡單商量了一下之後,又跟工總司通了電話,我們分到的任務是協助他們往台上押人,他們叫到誰,我們就把人押到台上去。另外,我們還負責呼喊口號,一男一女兩個廣播員輪番或者共同帶領參加大會的人呼喊各種口號,對挨批鬥的人形成強大的精神壓力。這些都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干熟了的買賣,我當即叫來了其他戰友,把事情一說,任務立刻就分配了下去。
到了第二天,我跟以往一樣,等到會場都準備好了,才到會場上去,我去了一般都是坐在主席台上,那些押人、喊口號的瑣碎事情都由我的手下干,根本用不著我操心。我們人人穿著黃色的舊軍裝,戴著黃色的舊軍帽,胳膊上套著鮮艷的紅袖標,昂首闊步走進了會場。我們紅衛軍跟工總司不同,我們的著裝都非常講究,是標準的紅衛兵打扮,而且軍裝要越舊越好,洗得發白只剩下淡淡一點黃顏色的最好,洗破了打了補丁的也不行,那就太寒磣了。工總司跟我們不同,他們不是正規的紅衛兵,穿的都是勞動布工作服,袖標上也沒有印「紅衛兵」的字樣,印的是「工總司」。
我們一走進會場就格外搶眼,參加萬人大會的革命群眾對我們行上了注目禮,我們就更加覺得自己英姿颯爽,心裡更有一股叱吒風雲、豪情萬丈的膨脹感覺。批鬥大會開始了,這次聲勢確實跟以往不同,幾乎所有的處級以上幹部都被拉到了檯子下面,市一級的領導則被拉到了台上,這時候我才驀然發現我爸竟然也被押在了台上。有些日子我沒見到我爸了,前天我媽還讓我找我爸,我當時把找我爸的任務推給了小妹,看來小妹也沒能找著他。我爸消瘦了一些,鬍子拉碴的,看上去有些發蔫。我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鹹攪在一起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葉笙楠頭一次參加革命行動,革命口號喊得震天價響,脆生生的嗓子像是小喇叭。跟她配合的是紅燒肉,紅燒肉胖,嗓子眼兒油水多,聲音渾厚圓潤,就跟美聲男高音一樣,兩人你喊一嗓子我喊一嗓子,有時候同聲叫喊,下面的群眾也都舉著拳頭跟著喊。他們放聲高喊著革命口號,我的腦袋卻像是灌滿了沸騰開水的茶壺,熱烘烘亂糟糟的,完全喪失了對外界事務的反應能力和思考能力。
「楊國棟,站出來!」鹵豬蹄突然大喊了一聲。楊國棟是我爸,
我爸被人從人叢中拉了出來,鹵豬蹄大聲喝問:「楊國棟,你老老實實向革命群眾交待,你是怎麼忠實執行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
我爸說:「別人咋執行的我也就咋執行的。」
鹵豬蹄又問道:「楊國棟,你向廣大革命群眾明確表態,這台上台下站著的處級以上幹部,都是些什麼人?」
我爸遲疑了片刻,然後聲音不大卻非常清晰地說:「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好人,都是好幹部,我跟他們一樣,執行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可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又不是我們發明的,也是上面部署下來的,怪不著他們。」
我爸的回答把鹵豬蹄氣壞了,面紅耳赤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活像一頭正在發情的大公豬。按照慣例,這個時候就應該開始高呼革命口號,給走資派造成強大的壓力,可是,領著喊口號的是葉笙楠跟紅燒肉,看到我爸被拉了出來示眾,他們都有些蒙,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鹵豬蹄過去搶過話筒子就帶頭喊了起來:「堅決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楊國棟!」
「楊國棟不老實認罪就把他徹底打倒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口號震天,我的腦袋被震得嗡嗡直響,這時候兩個工總司的人衝上去把我爸的胳膊反剪起來,押到檯子的右前方,再把他按倒在地上,讓他四腳著地,作出了過去他經常讓我做的那種動作:「你老老實實地反省,不准亂說亂動!」
我爸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作出那種屈辱的動作,我的心幾乎要爆炸了,可是我卻什麼也不能做。
「葉瑞方你出來!」
葉瑞方是葉笙楠他爸,是我爸他們市政府機關的處長,我弄不清這個時候鹵豬肉把他弄出來要幹什麼。
「你說說,這些人都是什麼人?」
「都是頑固堅持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走資派。」
「那你願意不願意回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
「願意,為了表示我回到偉大領袖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堅定決心,下面我向廣大革命群眾揭發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楊國棟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罪行。」接下來,他就拿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開始念了起來,揭發批判我爸怎樣怎樣忠實執行資產階級反革命路線的。他揭發批判完了以後,鹵豬蹄又開始帶頭喊口號:「熱烈歡迎葉瑞方同志回到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上來!熱烈歡迎葉瑞方同志回到革命造反派隊伍中來!」
鹵豬蹄聲嘶力竭地帶頭呼喊革命口號,反而把專門安排喊口號的葉笙楠跟紅燒肉晾到了一邊。葉笙楠她爸直起腰來,按照鹵豬蹄的指引回到了台下面革命群眾的隊伍當中。
「下面由破舊立新紅衛軍司令楊偉表態!」主持會議的工總司頭頭突然這麼宣佈。
我愣了,這是會議議程上沒有的,我也不知道要我表什麼態。
「他沒有權利代表紅衛軍。」這時候鹵豬蹄突然站了出來,他挺直腰桿,理直氣壯地說,「他是黑五類,他父親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是混進革命隊伍裡的蛀蟲,是資產階級司令部安插到革命群眾組織的內奸。我提議,立刻罷免楊偉紅衛軍司令的職務。」
「同意,同意……」我這時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身邊佈滿了他的人。
「揪出混進革命隊伍裡的黑五類!打倒資產階級走資派安插到革命隊伍裡的狗特務!」他原來的戰友們跟他一起振臂高呼口號。
排骨、糊麵包、紅燒肉這幾個我的死黨被他們的人堵在了外圍,乾著急沒辦法。我大聲呵斥他們:「鹵豬蹄,你這是處心積慮的反革命政變,頭可斷血可流,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不可丟,紅衛軍是我們成立起來的,你們沒有權利……」
「別忘了,我是紅衛軍的副司令。」
紅衛軍當著所有革命群眾的面,當著所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面起了內訌。工總司這時候開始出面解決爭端,他們的司令怒喝著審問我爸:「楊國棟,你老實交待,楊偉是不是你派他到革命群眾組織之中來的?」
我爸這時候說了一句讓我大失所望的話:「這位小將說得對,楊偉就是資產階級司令部安插到革命群眾組織裡面的內奸,是我安插的。」他這話一說,所有人都愣了,我更是又氣又羞又惱,要不是他是我爸,我真能立刻給他幾個大耳光。場面冷冰冰的,靜悄悄的,我心裡明白,我爸此話一出,我的前程就此斷送,我在革命造反隊伍裡的造反生涯畫上了句號。我內心裡垂頭喪氣,表面上卻作出昂首挺胸的姿勢,我慢慢走過人群,沒有人攔阻我,沒有人跟隨我,包括排骨、糊麵包、紅燒肉,他們顯然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一個個像麻木的泥胎。走下檯子,我忽然覺得後面有人跟著我,回過頭來,我的心怦怦地劇烈跳動起來,葉笙楠跟在我的後面,見我回頭,她勉強笑笑,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珍珠樣的光芒。一陣火辣辣的熱浪淹沒了我的心臟,熱浪瞬間又化成了淚水差點從我眼睛裡擠出來。我在那個時間下了決心,就是沒有毛主席做媒,我也要娶她,只要她願意跟我。
我想起了鹵豬蹄,我回頭朝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我在他臉上看到了讓我非常高興的表情:萬念俱灰,喪魂落魄。這傢伙成功地搞了一次政變,卻將葉笙楠從他身邊推到了我的身邊,我要讓葉笙楠成為他心目中永遠的水中月、鏡中花。那一剎那,我由一個失敗者變成了勝利者,這要歸功於葉笙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