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發現,說到第二條的時候他的臉紅了一下,態度有些扭捏。他還要往下說,我打斷了他:「你是不是真的跟葉笙楠好?」
他瞪了我一眼,強硬地說:「這不關你的事。第三,戰鬥隊的名稱兩家和起來,就叫破舊立新紅衛軍。」
我恍然大悟,他這麼做是為了葉笙楠!我問他:「你不就是想讓葉笙楠當紅衛兵嗎?讓她參加你們的戰鬥隊不就成了,何必費這麼大的功夫。」
我說破了他的心思,他低了頭極不情願地說:「她不願意,她就想參加你們的戰鬥隊。」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讓我動了惻隱之心,那是一幕由淒慘、失落、傷心、無奈種種表情混合成的悲劇。
他的話讓我再一次愣了,腦子轉了一陣,心裡忽悠一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點,這個亮點僅僅是一個模模糊糊的感覺,一種若有若無的感悟。我有些突兀地問他:「你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跟葉笙楠有關?」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肯定地點了點頭:「沒錯,我們都是大人了,都是革命造反戰士,革命者就要坦蕩磊落,我說了也沒有關係,我喜歡葉笙楠,可是我總覺得你跟她有一種天然的聯繫,她總對你好,對我視而不見,我就開始恨你,討厭你。」
我忍不住說:「你他媽的不是胡掰嗎,我跟葉笙楠有什麼天然聯繫?我也沒有像你那樣喜歡葉笙楠,再說了,葉笙楠什麼時候對我好了?我咋不知道。」
「從小她就對你好,給你分包子吃。」
這件事倒真有,葉笙楠上學經常給我吃她媽用偷來的白菜包的白菜餡包子。那是上小學的事情,上中學後生活條件好了,可能她媽不偷白菜所以不再包白菜餡包子了,她上學也不再帶白菜餡包子了,我的這種待遇才斷了。這件事兒我一直瞞著別人,沒想到鹵豬蹄這小子早就發現了,而且竟然成了他跟我對著幹了這麼多年的根源。我在心裡罵他,真是一根鹵豬蹄,有骨頭有皮也有肉,唯獨沒腦子。
「我說的事兒你願意不願意?」
我說:「你不怕我讓葉笙楠加入我的戰鬥隊以後我跟她的天然聯繫更緊了嗎?」
他說:「準確地說,是我們的戰鬥隊。我相信你跟她的天然聯繫長不了了,過去你們的父親都是當官的,家都住在幹部院裡,你們都是幹部院裡的孩子,你很快就不會跟她再有這種天生的關係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大革命的年代,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人們的關係都在重新排列組合,人們的身份也都在變化當中,你等著吧,只要你有本事,我們合併以後你就仍然是司令,可是如果你沒有本事,司令也許會是我。」
他簡直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對我的估計太低了點,他太不瞭解我在我的戰鬥隊裡的地位,我想笑,可是我沒能笑得出來,他的神情非常鄭重,面對他那種表情我笑不出來。我對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同意你的提議,不是為了葉笙楠,而是為了看看你到底憑什麼取代我當上戰鬥隊的司令。」
他走後我們立刻開了緊急會議,我向排骨、糊麵包、紅燒肉他們談了鹵豬蹄的提議,我沒有說鹵豬蹄暗戀葉笙楠的事情,我覺得這樣做不夠男人,也怕暴露了我的心思。我只是說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壯大革命隊伍,說了他們之所以想跟我們合併是因為我們這支戰鬥隊伍的影響力跟戰鬥力大,還說了他們開出的條件。
大家認真研究了存在的各種可能性,實在想不出如果我們跟他們合併以後他們能對我們有任何的危害。於是在由我們安排領導班子的前提下,我們一致同意跟他們合併。如果實現合併,我們的破舊立新紅衛軍將在人數上佔有絕對優勢,成為僅次於工人造反團的造反派組織。
會議開完後,我回了趟家,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弟弟二蛋也很少回家,我跟二蛋兩個人都做出了讓我爸看來是大逆不道的壞事情。我把自己的班主任胡老師拉到台上批鬥,成了讓我爸深惡痛絕的事情,我爸一見我就罵,對我批鬥胡老師表示了極端的反感,他說把自己的老師拉到檯子上面批鬥跟動手扇自己爹娘的耳光沒有什麼區別,都是違背天倫的大逆不道。我用革命道理跟他辯論,他革命道理沒有我背得熟,惱羞成怒,說他沒有我這個忤逆的兒子。從那以後我們各忙各的,雖然很少再見面,可是我的臉皮厚,禁罵,時不時沒事幹了還想著回家看看,而我弟弟卻是一走了之,徹底走上了讓我爸深惡痛絕的藝術道路。
我弟弟二蛋喜愛文藝,「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就發揮自己的特長參加了紅喇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天到晚四處表演樣板戲唱段,領著大傢伙跳忠字舞。我爸是農民的兒子,腦子裡除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謬論,還深深地隱藏著農本思想,在他的心目裡,唱歌跳舞登台表演的戲子絕對屬於下九流的事情,死了不能入祖墳。現如今二蛋整天在台上蹦蹦跳跳,讓我爸極為煩惱。那一天二蛋演出結束沒顧上卸裝就跑回家拿換洗衣裳,看到他臉上抹得猴屁股一樣,眉毛畫得活像兩根黑掃把,嘴唇上也抹著紅艷艷的口紅,我爸長歎著罵二蛋:「狗日的不知道哪個戲子往我們楊家祖墳上尿了一泡,生出來你這麼一個沒出息的東西,滾蛋!今後不准進這個家門!」
二蛋頂嘴:「我怎麼沒出息了?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怎麼是沒出息?」
我爸罵他:「你有出息得很,你是二出息,那麼有出息就別回這個家,你再跳跳蹦蹦當戲子,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二蛋那個時候革命熱情無比高漲,回嘴說:「不回就不回,生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人,死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鬼,二出息就二出息,今後我就是比你們都有出息。」我爸掄起鞋底子要扇他,他出溜一下子跑了,這一跑索性跑到省裡參加了那裡的造反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還成了文藝骨幹,有吃有住不再回家。從那以後,我們家裡的人也不再把他叫二蛋,統一口徑叫他二出息。我雖然知道我爸的這種說法屬於封建殘餘,可是他說老楊家的祖墳讓戲子尿了一泡那句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深惡痛絕的悲哀和失望,仍然在我心裡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讓我明白當戲子是辱沒祖宗的職業,即便是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戲子也不行。那種青少年時期受到的心理暗示作用非常強大,以至於我這一輩子對藝人明星之類的職業都不會去羨慕、追捧。
回到家裡我媽問我:「你知不知道造反派貼了你爸的大字報?」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能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就是造反派裡面的學生領袖,我答非所問地說:「貼一兩張大字報有什麼?只要我爸堅決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一邊,接受革命群眾的批評,接受革命運動的考驗,就是革命幹部。」
我媽說:「你爸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站了一輩子,還用得著你們這些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教育。我事先給你提個醒兒,你別以為自己的腦袋是鐵疙瘩,用腦袋撞城門,城門開著的時候你就撞進去了,城門一關你就得頭破血流。」
這天晚上我爸沒回來,我媽急得到處打電話找他,到處都找不到。我倒沒有在意,我爸屬於結合幹部,正在賣力氣地維持這個城市生存的基本需要,在市裡他排位靠後,人家也不會把他太當回事兒,人家鬥爭的主要對象是市委書記、市長,奪權也不會奪他這個五六把手的權,人家只要把市委書記跟市長的權奪了就啥都有了。這天晚上我在家裡睡了一晚上,做了好幾個關於葉笙楠的夢,都是挺純情、挺詩意的,沒有下流猥褻的成分。有一個夢我至今還記得,毛主席接見我們,我一看,受到接見的只有我跟葉笙楠兩個人,毛主席非常高大,我們仰著臉看他。毛主席非常和藹,笑瞇瞇地對我跟葉笙楠說:「你們是革命造反戰士,是我的紅衛兵,我介紹你們兩個結婚好不好?」我頓時高興醒了,醒來後我非常後悔,醒的真不是時候,我還沒聽到葉笙楠的意思。不過我想,如果毛主席真的能給我們倆做媒,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嫁給我,儘管我學習不上進,臉上青春疙瘩也非常多,鼻頭還經常紅潤潤的。
我媽常說,夢是反的,好夢往往預示著厄運。早上起來,我回味夢裡的情景,猛然想到我媽的話,心裡頓時涼了半截,根據她的理論,我跟葉笙楠的關係沒前途。由葉笙楠又忽然想到今天就要跟鹵豬蹄他們的兵團合併的革命大事,我三把兩把洗完臉,就朝戰鬥隊跑。我媽在後面叫我:「大蛋,你去找找你爸,看你爸好著沒有!」
大蛋是我的小名,我匆匆應付了一句:「你讓小妹去看看,我忙完了抽時間再去。」
我到了隊部便跟戰友們約了一起到鹵豬蹄他們的兵團去談合併的事情。鹵豬蹄這傢伙不知道用了什麼鬼辦法,居然說服了他的戰友們,我們兩家一拍即合。在人事安排上,除了事先說好的,我當司令,鹵豬蹄當副司令以外,其他人的任命並沒有多少分歧,參謀長、副參謀長、政委、副政委、作戰部長、組織部長……反正我們的官員不用上級批,都是自己任命的,想到個什麼職務就任命個什麼職務,大家都弄了個頭銜,大家都挺高興,於是就算合併成功。然後我們就發了個正式的告全市人民書,印成傳單滿大街張貼,向全市人民宣佈了我們兩個造反組織聯合起來組成破舊立新紅衛軍的重大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