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女兒 第13章 相家 (3)
    表叔在村頭的場院裡站著抽煙,身邊放著他的那輛破自行車。遠遠地看著母親走過來,他緊吸兩口,把煙吸盡,扔掉,跨上自行車,朝母親迎過去。表叔和母親一碰面,母親就把問題說出來了:這路可是有點遠哪!表叔說:你看,我讓你坐我的自行車,你不坐,把腳走大了吧!母親說:我不是說我。表叔說:噢,對對。生路都遠,路走熟了就不遠了。母親又說:到虎頭王寨來,怎麼還得坐船?要是發大水了怎麼辦?表叔回答得還是很輕鬆:發大水不怕,二八月勒馬等路,水一落下去,就可以行船。表叔讓母親先到他家歇歇,認認門兒。母親說不去了,她去男孩子家看看,馬上還得趕回去。

    男孩子的父親母親都在家裡候著,為迎接相家者的到來,他們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得很充分。院子裡的地掃得乾乾淨淨,還灑了水。糞窯子上面蓋了新土。杏樹上拴著的一隻老水羊,身上的毛像是被梳理過,一道一道,留著蘸水木梳的痕跡。連兩隻小羊羔子也被打扮起來,腦門子上點了鮮艷的紅點兒。男孩子的父親母親把染的母親叫成他嬸子,說他嬸子,你來了!他們滿臉都是笑,一點都不敢放鬆。母親看見,這兩位當家人都穿了新衣服,衣服上一個補丁都沒有。不過母親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倆穿的衣服都是借來的。當父親的穿了一件黃軍裝,軍裝顯見得太小了,緊緊箍在身上,扣子把扣眼拉得咧巴著,倘是一咳嗽,恐怕不是扣眼兒撕叉,就是扣子崩飛。當母親穿的帶大襟的黑布衫倒是不小,只是大得有些過了,人罩在裡面跟搖鈴一樣。這沒什麼,母親不挑剔這個,她自己穿的衣服不也是借來的嘛!他們這裡出門辦事,都興借衣服穿,誰家有一件兩件體面衣服,東家借了西家借,差不多半個莊子的人都去借。

    男孩子家沒有正房,只有三間西屋,還是坯座草頂。屋子不高,一伸手就能夠到屋簷的苫草。人家把母親讓進屋裡,母親腳一閃,心往下一沉。屋裡的地比外面的地凹得多,不差一尺,也差七八寸。這樣外高裡低的屋子,下大雨時是會往裡面灌水的。門後就是一張床,床上鋪著印花單子,放著紅線呢大牡丹花的被子。人家告訴她,這就是那男孩子的床,拍著床沿,讓她坐吧。她沒有坐在床沿,在一條窄板凳上坐下了。她知道床上那一套用品說不定也是借來的,她怕給人家坐皺了。

    她一坐定,這家的女主人就張羅著給她燒茶。她說不渴不渴。人家按既定的方針,還是要給她燒。不知從哪裡出來了一個女孩子,到灶前點火,拉風箱。沒看見他們往鍋裡添水,不用說,水是事先添好的。灶間在屋子的北邊,與整個屋子是相通的。那邊一生火,柴煙很快就頂到屋頂,再撲下來,撲得滿屋子都是。煙裡裹有一些小灰片,紛紛落在床單上了。趁他們燒茶的工夫,母親把外面的兩間屋打量過了。屋當門的一間除了一張床,還有一盤石磨。磨頂上光光的,兩個磨眼齊睜著,顯得空空洞洞。灶間裡的東西稍微多一些,有一大一小兩口鍋,有坯壘泥糊的灶台,灶台靠牆那面是風箱,風箱上面放著一盞老油燈。另外還有一張案板,一個瓦盆,幾隻瓦碗。牆上掛著一個用生麻條編就的筷籠子,筷籠子不知用了多少年了,老得外面像是長了一層毛。

    筷籠子裡面的筷子是黑色的,與牆壁是一個顏色。她順著牆壁往上看,一直看到屋頂。她要看看屋頂有沒有漏雨的地方。剛跟丈夫結婚時,他們家的屋子是漏雨的,小雨小漏,大雨大漏。一到雨天,把鍋碗瓢盆都擺在地上床上桌子上接漏,還是接不及,屋裡漏得跟和泥一樣。因漏雨漏怕了,不管到誰家,她不由自主地就要把屋頂看一看,好像成了習慣。這家的屋頂是烏黑的,黑的均勻,厚實。屋頂上垂掛的灰穗子長勢也不賴,恐怕比最長的谷穗子還長,這讓她放心,這家的屋頂沒發現有漏雨的地方。她是看到屋頂的二檁子那裡亮了一下,以為是上面透進的天光。再一看,是長年煙熏火燎,把屋檁子熏出了油,霰成了一層油光。南邊還有一個裡間屋,因隔著一道箔籬子,她還沒有看到。她估計,那間屋應當是睡覺和儲存糧食的地方,這家的一些重要家當也會放在裡面。人家終究會領她進去看一看的。

    轉眼間茶燒好了,這裡燒茶不放茶葉,放雞蛋。放雞蛋有兩種放法:一種是把雞蛋打在碗裡攪碎,用開水沖成雞蛋絮子;另一種是把雞蛋打進鍋裡,做成荷包蛋。這家人招待來相親的人惟恐不及,給母親打的是荷包蛋。女主人雙手把雞蛋茶端到母親面前,請他嬸子趁熱喝了吧。母親還是說她不渴,沒有接碗,讓人家把碗放下吧。人家當然不會放下,說:走那麼遠的路,咋會不渴呢!雞蛋是自家喂的雞繁的,不值啥。別的也沒啥好的。母親只得把碗接過來了。這是一隻大號的瓦碗,雞蛋茶盛得溜邊溜沿,不知是五個六個,還是九個十個。荷包蛋已經成疙瘩打蛋,人家又往碗裡放進不少紅糖,使茶稠得扯了手,成了醬色。

    母親接過碗沒有馬上就喝,而是就近把碗放在磨盤上了。相家的一套規矩,母親是懂得的。一般來說,男方家都會給相家的人燒雞蛋茶。雞蛋茶端上來了,你至少得吃一個荷包蛋,頂多吃兩個。你一個不吃,人家會認為你看不起人,等於上來就把人家的希望打滅了,人家會不依不饒,千方百計也得讓你動吃。你要是吃多了,人家轉過臉就會笑話你,說你哪是相家的,是上門收雞蛋的。有一個婦女,去相家時把人家端上的十來個荷包蛋全吃下去了,撐得話都說不成,喉嚨裡一個勁兒打嗝兒,被十里八里的人傳為笑談。多少年過去了,有人還跟那個婦女開玩笑,走到婦女前面,回頭看婦女的嘴,等婦女低脖子時,看看會不會有一個荷包蛋躥出來。

    果然,母親剛把碗放在磨盤上,女主人隨即又把碗端起來了,讓她趁熱吃。這一次母親不吃是不行了,她只好吃一個。母親的觀念,在外面當著人吃東西是很醜的,所以她的樣子極不情願。她又不能吃快,只能一點一點斯文著吃。吃雞蛋的當兒,她看見門口不知何時來了不少小孩子,小孩了們都伸著頭,伸著嘴,目不轉睛地看她。窗子外面和門口稍遠處,過來過去的還有一些成年人,他們也在看她。她頭上忽地出了一層汗,吃下一個雞蛋後,無論人家怎樣勸她,她再也不吃第二個了。她知道,那些小孩子大都注意的是她碗裡的雞蛋,而那些成年人呢,看的卻是她本人。當地有一個說法,買牛犢子別忘了看母牛,相女孩子別忘了相女孩子的娘,女孩子漂亮不漂亮,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兒,禁不禁老,看現在女孩子的娘就知道了。想到這一層,母親臉上發熱,心生牴觸,她想回家去了。

    人家請她到裡間屋看一看。裡間屋裡放的東西跟她估計得差不多,西牆一張大床,東牆一張小床,中間夾著一個糧食囤。大床前頭放著一隻黑桐木箱子,那定是這家的女主人結婚時娘家陪送的嫁妝。糧食囤裡紅薯片子還不少,吃到接住新麥下來不成問題。

    重新回到外屋,女主人說話了:他嬸子,這個家都讓你看了,一點都沒瞞你。家是個窮家,讓他嬸子見笑。母親說:現在家家都差不多。母親想起她做的那個長夢,想起夢裡看到的一節一節的院子,覺得這家的人是誠實的,沒有像夢裡出現的情況那樣,借別的房子糊弄她。女主人問:他嬸子,您看還有啥?母親說:有啥呢?沒啥。她知道這家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給染介紹的是其中的大兒子,說:孩子眼看都大了,三間房恐怕不夠住。女主人說:明年就蓋房,再蓋三間。那麼母親就問,準備蓋房的磚頭在哪裡?木材在哪裡?女主人的答覆是,到時候再買。相家至此,母親心裡已經有底了,她說:那,我就回去吧。

    女主人對一個女孩子說:快去喊你哥回來!

    一句話提醒了母親,她相家相了半天,還沒有看見這家的男孩子是什麼樣。路上都想得好好的,到了這裡怎麼就忘了呢,真是一個沒用的人哪!要是沒看見男孩子就走,回去怎麼跟閨女交代!

    母親正懊悔著,那男孩子已回來了。男孩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懷裡還抱著算盤和賬本子。男孩子問著嬸子來了,讓嬸子喝茶。她說喝過了。男孩子拿出一盒新煙讓嬸子吸。她說不吸,不會吸。男孩子自己點上一支煙吸起來。她知道男孩子在隊裡當會計,問:算賬去了?男孩子答:算算工分兒。母親見男孩子臉膛紅紅的,不像有什麼毛病。男孩子的個頭兒也不低。到這裡,母親相家的任務才算是真正完成了。

    在母親相家期間,表叔一直在院子的另一家坐著吸煙。這個院子挺大,住著好幾戶人家。表叔不陪母親相家帶有媒人迴避的意思。見母親要走了,表叔及時地從那家走出來。表叔推著車把母親送到村口,母親讓表叔別送了,回去吧。表叔不回去,接著送。他要討母親一句話,看看母親相家相得印象如何。母親還是那句話:她叔,閨女的事讓您操心了!

    表叔對母親這句話很不滿足,或者說很不滿意,事情到了這個階段,還客套什麼!他差點說了母親的話是廢話。但他耐了耐心,讓母親定個日子,兩個孩子見見面。母親說,日子先不定,等她回去跟閨女商量商量再說。表叔聽出母親的話是一個托詞,有些不悅,站下了,說:嫂子,孩子的事大人不能全包辦哪!聽了這話,母親比表叔還不悅,說:我包辦什麼了,我說的不就是回去跟染商量嘛!母親本來還想說:三間趴趴屋,還跟灶屋通著,我閨女要是嫁過來,讓我閨女住哪裡,難道睡在鍋門口不成!礙著表叔的面子,母親忍了忍,沒有把話說出來。回家的路上,母親越想越生氣,覺得染的表叔不該給染介紹這樣的人家。這時她才明白了自己為啥沒見到那家的男孩子就要走,因為她看了房子就打定了主意,不能讓染跟人家相親。

    母親回到家,染已把晚飯做好了。染做好了晚飯也沒離開灶屋,坐在鍋門口,拿一根火棍在地上畫來畫去。地上有灰,她畫長是長,畫短是短。可畫了半天,她自己也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天到了掌燈時分,堂屋沒點燈,灶屋也沒點燈,染一直摸黑在灶屋裡坐著。母親沒有喊染,她在院子裡往堂屋和灶屋看了看,就知道染在灶屋裡,就向灶屋走去。母親進了灶屋,仍沒點燈,母女兩個就那麼黑著燈說話。母親要把相親的事對閨女有個交代,她們說話說得時間長些。母親的腳已經局得很疼了,半路上她就想,回家先把新鞋換下來。一見著閨女,跟閨女說起話來,她就把腳疼的事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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