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女兒 第12章 相家 (2)
    醒來後她有點笑話自己,胡亂做這些夢幹什麼!因為夢太好了,她就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夢翻到下一篇,不好的預感很快變成現實,原來那些房子是公社的衛生院。衛生院她去過,那裡原是一家大地主的房子,後來房子就充公了,變成了給人看病的衛生院。一認出是衛生院,那些穿白大褂、脖子裡掛聽診器的醫生紛紛出現了,有的在給人摸脈,有的讓病人把衣服撩高,拿著一個明晃晃的圓東西往人胸口上貼。回頭找陪她相家的人,一個都不見了。這些人騙人騙得太沒邊兒,連公社衛生院的房子都敢借。她不由得氣憤起來,氣得全身都抖了。再次醒過來,她沒有慶幸,看著窗口的天色一點一點明起來,她的睡意一點也沒有了。

    這樣紛繁的夢,母親沒有對染講過一個。好比種豆角前挑種子,她挑來挑去,哪個種子都有點毛病,都不太真實,挑不出一個能讓女兒滿意的。她覺出染老是在看她。染的目光是審視的,看了她頭上頂的毛巾,看她的鞋,看了她的布衫,看她的褲子。她知道染的心,相家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染這是在督促她,在幫她做準備。懸空莫過於女兒心,染比她還不踏實啊!染看她,她不看染,盡量躲著染的目光。她想,一個當家的男人遇見為女兒相家的事應當怎麼樣呢?應當心裡寬寬敞敞的,該挑水,挑,該劈柴,劈,諸事拿得起,放得下。她按照對一個男人處理大事的設想,出來進去跟無事人一樣。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才發一會兒呆,走一會兒神。

    手上的準備工作也要做一些。她的一雙棉線襪子穿了一冬,兩個腳後跟那裡都破了洞,她一穿襪子,腳後跟就露了出來。穿這樣的襪子去相家是不合適的。她把襪子破處翻捲上去的部分拉下來,跟襪子底銜接在一起,裡面再襯上一層布,細細縫上,襪子的破洞就看不見了。開春以來隊裡天天有活兒,她的一雙鞋做了一個多月了,鞋底兒鞋幫兒還在兩下裡。她打燈做到後半夜,總算把一雙新鞋做起了。她把新鞋穿在腳上試試,有點局腳。穿雙新鞋出遠門走遠路,不知腳會局得疼成什麼樣子。可為了女兒,疼點就疼點吧。還有她的上衣和褲子,沒有一件是穿得出去的,都是家織的黑粗布做的不說,惟有的一身衣服,上上下下都打了補丁。染老是看她,其中一個意思就是提請她注意自己身上的補丁,她心裡是明白的。這也難不住她。西院裡有一個過門不到半年的新媳婦兒,染應該叫人家三嬸子,三嬸子總算有幾件子新衣服,她跟染的三嬸子說好了,到時候跟人家借一身衣服穿一穿。

    母親跟表叔定的相家的時間是下午。表叔讓她上午去,她非要下午去。她是怕人家中午留她吃飯,吃了人家的飯,話就不好說了。當然了,她堅持不吃飯,人家也不會十分勉強她,可讓人家拉拉扯扯讓來讓去也不好。下午去相家,她會說怕天黑,必須在太陽落地之前轉回來,就可以免除被人挽留吃飯的麻煩。這天剛吃過午飯,三嬸子就把衣服送來了。隨後還有幾個嬸子大娘也過來了。她們顯然都很把相家的事當回事。有嬸子建議母親把臉絞一絞(一種傳統的美容方式,用兩股繃緊的絲線,把臉周邊的絨毛絞去,使臉面擴大些,明朗些)。母親說不絞。有大娘建議母親搽一點粉。母親說不搽。那麼跟三嬸子借的衣服總得穿吧。母親一看,三嬸子拿來的衣服,一件是黑線呢褲子,一件是藍士林布衫。褲子的顏色是可以的,母親嫌布衫的顏色太嫩了,恐怕穿不出去。

    嬸子大娘們都說不嫩不嫩,拉胳膊扯袖兒地幫她穿上了,並站成一個扇面,對穿上新衣的她表示欣賞。一個說,真是人趁衣裳馬趁鞍妝,她穿上這身衣服,馬上就精神了,嫩樣了。一個作出判斷,說她穿上這件布衫,看上去至少年輕十來歲。母親手足無措,渾身的不自在,她怕的就是人家說她嫩樣,年輕,她說:你們別笑話我,我都變成老太婆了,還年輕什麼!說著動手脫身上的藍士林布衫。一位歲數稍大的大娘不讓她脫,說:你四十剛掛零,說什麼老太婆不老太婆,你要是變成老太婆,我就成老裹腳了。這時的母親強得很,再有十個八個嬸子大娘也強不過她,她說:給染相家,是我的頭一宗子事。下頭幾個孩子還小,我不能讓人家笑話我!她這樣說,話就說遠了,還有點重,嬸子大娘們不好再勸她,眼看她低著眉,把藍土林布衫脫了下來。三嬸子趕緊回家,把她的一件黑粗布裌衣拿來,母親才有了笑模樣,說這件衣服還差不多。

    這期間,染一直在灶屋裡刷鍋。她不敢到堂屋裡去,也不敢到院子裡去。她不敢見母親,也不敢見嬸子大娘。她刷鍋沒用鍋鏟子,鍋鏟子擦在鍋上,容易發出聲音來。她往鍋裡添了水,用一塊抹布在鍋裡來回擦。她刷鍋刷得時間長些,直到母親臨出門時對她說:染,我去了,她仍在灶屋裡沒出來。她家喂有一頭豬,每天午飯後,都要用刷鍋水給豬拌食。這天餵豬晚了一會兒,豬急得亂叫,幾乎把拴豬的繩子掙斷。母親和嬸子大娘們一走,染趕緊給豬餵食。她嫌豬沒有耐性,對豬很不滿意,說:急,急,就知道著急,晚吃一會兒就餓死你了!豬埋頭吃得「吞吞」的,對她的埋怨跟沒聽到一個樣。

    母親去相家,左手提的是左手,右手提的是右手,兩隻手裡都是空的。走了一會兒,她覺得很不得勁,甚至有點彆扭,好像失了抓撓失了憑借似的。她把兩手看了看,可不是嗎,手裡什麼都沒拿。不管是下地幹活,到鎮上趕集,或是去走親戚,她手裡何曾空過一次!下地帶農具,走親戚帶禮物,去趕集哪怕只稱半斤鹽,她也習慣挎一隻竹籃子。手裡只要多少拿點東西,她的手就有地方放,就像個莊稼人的樣子。像這樣兩手空空,提起來不是,放下去也不是,讓別人看見,她豈不是成了一個閒人。當然了,她去人家相家,什麼東西都不能帶,不必給人家送禮,也不能收人家的禮,只能是空手去,空手回,男家女家兩不欠。可她還是覺得不習慣。手裡不拿東西,走路本來應該覺得輕,她的感覺卻是累。

    她們的莊子離虎頭王寨二十一里,這是染的表叔說的。母親從沒走過這麼遠的路。節氣到了春分,路兩邊都是天天向上拔節子的麥苗,還有油菜,蠶豆。風不算大,刮在人臉上一點都不硬,風一刮進麥子地裡就不算小,一浪推一浪。浪頭有點白茫茫的,浪底深綠。她往天上看了看,雲彩很薄,天很高。剛飛回的燕子是一個一個小黑點。母親替染想了想,染也沒走過這麼遠的路,要是這個親事真的說成了,閨女回一趟娘家可夠遠的。母親走過一個村莊,又走過一個村莊,每個村莊的樣子都差不多,像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她怕走錯路,沿途已向好幾個人打聽過,到虎頭王寨怎麼走。她又替染想了想,染走路也得問人,閨女家臉皮薄,要問人不知染能不能張開口。要是不問人的話,閨女走錯了路可怎麼辦。半路上還要過一條河,河上沒有橋,只能坐一隻小木船過河。

    還要坐船的事,染的表叔可沒跟她說起過,要是事先跟她說了,這件事她還得考慮考慮,去不去相家還不一定。有一個難處在眼前,她身上一分錢都沒帶,拿什麼付給船家過河錢。撐船的老漢大概看出了她的難處,讓她只管上船吧,有錢沒錢都能過河。河裡的水流不是很急,看樣子河水也不深,因為河裡長出來的有水草。河面可不算窄,河對岸等著擺渡的人,面貌都看不清。母親平生第一次坐船,船一搖晃,她心上好幾搖晃。她趕緊抓住船幫,不敢往水裡看。老漢撐船用的是一根長竹竿,他把竹竿的一頭插到河底,這邊一搗,那邊一搗,船就向河中間漂去。這次母親替染想得嚴重些:要是到了夏季河水漲了怎麼辦?要是船翻了怎麼辦?要是我閨女掉進河裡怎麼辦?這麼想著,她鼻子發酸,眼睛差點濕了。以前光聽說相家,相親,沒聽說有相路這一條。閨女出了嫁,一輩子在娘家和婆家這條路上走,路途遠近和路的情況好壞,也是不可忽視的。還沒到達目的地,她心裡已經開始為這次相家打問號了。

    估摸著離虎頭王寨不遠了,她又把自己制定的幾條相家的標準重溫一下。最重要的一條,她要看看那家的男孩子有沒有病,身體好不好,要是男孩子身體不好,別的條件再好都不要說了。這一條母親有切身體會,誰都沒有她的教訓深刻。她和丈夫結婚時是災荒年,當時人們普遍擔心的是能不能活命,對相家相親都很馬虎。跟丈夫生面做成熟面了,她才知道丈夫患有長秧子病,是個病身子。丈夫得的是氣喘病,走路喘,說話喘,冬天喘,夏天喘,幹點活兒更喘得厲害。人活一口氣,丈夫那口氣呼吸得格外艱難。到了後來,一見丈夫她心口就憋得慌,好像她也開始喘了。一年四季,丈夫喝下的苦藥水子不比喝下的稀飯少,賣一個雞蛋的錢也給丈夫抓藥用了。儘管這樣,丈夫的那一口氣還是保不住,眼看著丈夫的兩個肩膀越聳越高,腦袋越縮越低,才三十多歲,人就不行了。從丈夫身上,她得出一個結論,蟲咬的瓜,就是壞瓜,病咬的人,就不是健康的人。人生在世,健康是最重要的。她早就想好了,不管是閨女找女婿,還是兒子找媳婦兒,身體健康是頭一條。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