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之前先相家,這是兩道不可顛倒的程序。相親須由女兒家親自執行,誰都不能代替。相家就不一定了,或是女兒的父親去,或是母親去。一般來說,做母親的為女兒到男方家相家的多一些,因為母親心細,有當年出嫁時的經驗教訓在身,又最懂得女兒的心,知道該聽些什麼,看些什麼。也有的,父親拙嘴笨腮不撐事,母親腳小膽小怕出門,只好請親近的嬸子大娘代為相家。不相家行嗎?不行!相家是第一步,相親是第二步。第一步不邁出去,就不會有第二步。相家所考察的是男方家的基本條件,比如宅子上有幾間房,囤裡有多少糧,床上放沒放被子,院子裡有沒有豬羊,等等。當然了,對男孩也要考察一下。相親時,女兒家對男孩子的考察是細察。相家者對男孩子是粗察,只看個大概。雖說是粗察,有幾個項目是不可少的,男孩子是否有殘疾,五官是否端正,氣色好不好,身材高低胖瘦,等等,有那責任心強的,還要找機會掏男孩子的幾句話,看看男孩子應對如何,說話照不照路兒。如果相家這一關通過了,下一步相親的事就可以安排。倘若男方家的條件與女方家的要求相去甚遠,或者女方家對某個重要項目不能遷就,相親的事就不必考慮了。
因了相家是關係到一樁親事成敗的先決程序,不管女家男家,都相當重視。相家的前幾天,他們都是準備了又準備,演習了再演習,生怕到時候一著兒出了紕漏,失了全盤。到了相家的日子,雙方弄得如箭在弦,都有些緊張了。
染的表叔,給染介紹了一個對象,是虎頭王寨的。染的父親前些年生病下世了,去虎頭王寨為女兒相家的事只能由母親承擔。一開始,母親沒說她去相家,也沒說請別人去相家,母親說話很少。表叔上過幾年學,好像還當過隊裡的幹部,嘴頭子很好。表叔說著,母親聽著。表叔的家也是虎頭王寨的,他知根知底似的,把男方家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情況都介紹到了。表叔說的當然都是好話,他差不多把男方家說成了一個花園,而那男孩子就是開紅了的一朵花。母親沒有插言,也沒有笑話表叔,母親臉上靜靜的。好看不過對肚子瓜,當媒人的兩頭誇,母親允許表叔的話有所誇張。待表叔把話說成了車轱轆,母親才說了一句,母親說:她叔,閨女的事讓您操心了。
表叔願意聽這個話,但他說:看嫂子說的,你的閨女就跟我的閨女一樣,大哥不在了,孩子的事咱不操心誰操心!
既然這樣,母親就向表叔提了幾個問題。這幾個問題都是表叔沒有涉及到的,可母親一提出來,表叔的情緒就有些激動,好像這些問題他早就想到了,都不成問題,母親提這些問題是多餘,是信不過他似的。比如母親問到男方家的成分是不是貧下中農。表叔說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貧農。親不親,階級分,他怎麼會把染往地主富農家裡介紹,那不是把閨女往火坑裡推嗎!比如母親問到那男孩子有沒有什麼長秧子病。表叔的樣子簡直是不屑於回答,他把一隻拳頭緊丁緊,讓母親看他的身體怎麼樣。母親還沒有對他的身體作出評價,他就說他的身體在虎頭王寨算是好的了,但是,和那個男孩子比起來,三個他捆在一起,也不如人家一個人身體棒。他舉了一個例子,麥天從場院裡往糧倉裡運糧食,一百六十斤的布袋,那小子往肩上一扔就走了,大步流星,喘都不帶喘的。
表叔和母親坐在外間屋的椅子上說話,染正在裡間屋裡待著。裡間屋和外間屋只隔著一層箔籬子,透過箔籬子的縫隙,染隱隱約約能看見表叔一邊說一邊比畫。表叔在明處,她在暗處,她能看見表叔,表叔看不見她。表叔和母親說的話,染都聽見了。一字一句都沒落下。染今年十九歲都多了,還是第一次聽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的臉熱熱的,心頭跳得厲害,似乎連氣都不敢出。她靠在床邊,本來在給褲子的膝蓋處補一塊補丁。細針紮在軟布上,是不會發出什麼聲響的。可她不知不覺就捏住針不動了,生怕發出針尖兒那麼小一點聲音,讓表叔知道了她在裡間屋聽表叔說話。
表叔跟母親說到了相家的事,問母親什麼時候去相家。母親說:還去嗎?似乎也是一個問。那麼表叔就說:你要是相信我,不去相家也可以。你說個日子,讓兩個孩子見見面吧!
表叔說的兩個孩子,其中之一指的當然是染。這麼快就輪到讓她去跟人家見面,染在裡間屋有些著急,她想,母親怎麼可以不去相家呢,閨女是你親生親養,母親怎麼能不心疼自己的閨女呢!
這時母親又說話了,母親說:還是去看看吧。表叔問誰去,是你去?還是請別人去?母親說:誰去合適呢?表叔說:你要是不想去,就讓別人去。表叔推薦了幾個人選,這些人都是與染家近門兒的,有染的叔叔大爺,也有染的嬸子大娘。
這邊的染又著急起來,擔心母親耳朵根子一軟,聽從了表叔的意見,指一個別的人去。從族裡說起來,那些人跟她家是不遠,可根相連葉不一定相連,哪一個能真正把她的事放在心上!到了男家吃點喝點,回來還不是順著人家的意思說話!
還好,母親沒有讓別的人去,母親歎了一口氣說:這是我閨女的大事,還是我自己去吧!
聽母親這麼一說,染的眼睛忽地就濕了,天親地親,說到底還是娘親啊!
表叔讓母親定一個相家的日子。母親說,這幾天隊裡活兒多,恐怕不好請假,等忙過這一陣兒再說。
表叔走後,染仍沒有從裡間屋出來。剛才她是不願意讓表叔知道她在裡間,這會兒她連母親也想躲著。表叔向母親給她介紹對像時,她像被人揪住了耳朵,聽得全神貫注,動都動不了。聽完了表叔和母親說的話,她反而覺得不該聽那麼多。她心裡亂亂的,有些後悔,有些害臊,還有那麼一點莫名的委屈。
母親知道染一直在裡間屋,且知道染把所有的話都聽去了,但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到裡間屋去,也沒有喊染,而是出門幹活兒去了。換了一個時間,母女兩個在灶屋裡做飯,母親才以順便的口氣,把表叔給染介紹對象的事對染說了。母親是一五一十,從頭說起。染心說:我都知道了。染在灶前燒鍋,她把乾柴往灶膛裡續著。裡面撲出的火光把她的臉映得紅紅的。有的柴節予叭地炸了一下,炸出一簇燦爛的火花。染沒有說話。母親說完了,她還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母親接著說:你小的時候,我發愁,我閨女啥時候才能長成一個大閨女呢?啥時候才能幫我幹活呢?這不,閨女說長大就長大了……
染不說話不行了,她聽出母親的聲音不大對勁,好像有點發顫,再讓母親說下去,母親受不了,她更受不了,她說:你不要聽我表叔瞎說!
母親說:你表叔也是好意。
染說:我看他淨是吹大氣。
母親說:你表叔是念過書的人,說話就那樣兒。你放心,娘不會稀里糊塗地讓你去跟人家見面。
過了幾天,表叔又來了。表叔這次騎了一輛大架子的破自行車,一路嘩嘩亂響。表叔一到村口,就從自行車上下來了,推著自行車往染家走。村裡沒有三尺平路,表叔的自行車還是一路亂響。加上村裡的熟人不斷跟表叔打招呼,人們都知道了表叔在給染當媒人。這次經過商量,母親和表叔把母親去相家的日子定下來了。表叔說,到那天他騎著自行車過來,讓母親坐在自行車的後面,他把母親帶到虎頭王寨去。母親拒絕了,說她不會坐表叔的自行車,猴在自行車上,像什麼樣子。表叔這天高興,跟母親開了一個玩笑,說:你坐我的自行車怕什麼,人家不會把咱倆當成兩口子。
自從染的父親死後,母親就不願意接受人家跟她開玩笑,好像隨著丈夫去世,她開玩笑的資格也失去了。母親一點也不笑,說:我說了不坐你的自行車,就不坐。我地上走著去,又走不大我的腳。
準備去相家的母親,主要是心上的準備。她對自己說,有什麼呀,不就是去相家嘛!她的意思是沒什麼可準備的,不必心慌。她想把這個事暫且丟下,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可是不行,她低頭是這個事,抬頭還是這個事,人還沒有出門,夢裡去相家已經去了好幾次了。有一夜,她連著做相家的夢,醒來把夢趕走了,剛一睡著夢又回攏過來。在夢裡,她被一些半生不熟的人前呼後擁著,像是下鄉檢查工作的公社幹部一樣。那些人帶她走過一節院子,又走過一節院子,所見都是瓦房樓房,青磚鋪地。左邊一拐是一道花牆,牆上開著圓圓的月亮門。右邊一拐是一方小花園,花園裡有花草還有水井。母親先是很驚喜,覺得閨女若是嫁給這樣的人家,住房是不用愁了。後來看到第三節第四節院子,她心裡就有些打鼓,這家人怎麼會有這麼多房子呢,這不真實,不真實!她想到,這家人是不是借別人的房子糊弄她。
這種移花接木的事是有的,有一年秋季,公社幹部帶人去他們村開現場會,隊長著人把十畝地的稻子連夜集中到一畝地裡,在上面表演撒土不漏,公社幹部竟沒有看出來。她正要把自己的疑問提出來,一個陪同相家的人,好像看出了她的疑問,把她領進一座挺大的屋子裡,指給她看牆壁上的粉筆畫。那些畫有老鼠,有肥豬,還有大公雞。那人向她介紹說,這些畫都是那個男孩子畫的。人家這麼一說,她頓時無話可說。她似乎覺得,那些似像非像的粉筆畫都是鐵的證據,證明那些房子的確是男孩子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