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大了,姓就多,人就雜,鬧洞房的規模相應也就大一些,裡面難免會混進個別心存不良的人。我不敢想像,那些缺少教養的人會把我們的遠離家門的大姐鬧成什麼樣子,想到一點點,我的念頭就趕緊躲過去了。在我們家,母親從沒有動過大姐一指頭,連跟大姐說話都是商量的口氣。我們小姐弟幾個,也像尊重母親一樣尊重大姐,從不跟大姐鬧彆扭。如今大姐孤身一人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家,誰能保護她呢。我敢說,在別的情況下,要是有人敢欺負大姐,我一定會跟人家拚命。現在我想拚命都找不到方向,因為鬧洞房是幾千年傳下來的老規矩,有新婚大喜的人家不但不反對別人鬧,還歡迎別人去鬧,似乎去鬧的人越多,主人家就越有面子。真是荒唐透頂!但願我是瞎猜,當過婦女隊長的大姐,會唱好多歌,會背許多偉大語錄,她或許有能力對付那些混亂場面。就算一時陷入被動,吃過些虧,大姐那麼寬容,也不會老放在心上的。
我希望大姐痛痛快快哭一場,把心裡的委屈哭出來,興許會好受一些。我做好了隨時關門的準備,只要大姐一哭出聲,我就會把屋門關嚴,不讓外人聽見,也不讓外人進來。大姐老這樣憋著總不是個事,時間長了會憋出病來的。可大姐沒有痛哭的跡象,她就那麼自我壓抑著,淚水分階段一小股一小股往外流。有那麼一小會兒,大姐的鼻翼張著,嘴角跳動很厲害,似乎要哭出來了,但大姐沒有哭,她閉緊嘴巴,像是使勁把哭聲嚥下去了。這真是一種無言的傷痛。我不能明白傷痛是何等的性質,似乎說不清,道不明,說不得,道不得。這時候,一娘同胞的說法不再是一個詞,它像是一個連結物,或者說是一個血脈相通的導體,把大姐的委屈傳染給了我。我的莫名的委屈,先是以加法後是以乘法的速度迅速增長著,我覺得有些受不了了,心裡在隱隱作痛。要是大姐再不哭出聲來,我都快要哭了。
大姐對我是很好的。我原來都是穿尖口布鞋,大姐聽說我在中學宣傳隊要表演節目,連明扯夜為我趕做了一雙方口鞋。我從城市裡大串聯回來,大姐認為我已經長大了,不能老穿粗布褲子,應該有一條像樣的洋布褲子,就向母親建議給我裁了一塊藍卡嘰。沒錢到縫紉店用機器縫,大姐就模仿縫紉機軋出來的針腳,一針一針細細密密地為我縫製。我初中畢業剛回村裡參加勞動時,一是覺得前途無望,二是身體吃不消,整日悶悶不樂。大姐看在眼裡,很同情我,勸我多看點書。為了給我增加營養,還是大姐跟母親商量了一下,每天給我煮一個雞蛋吃。我們那時吃的饃都是紅薯片子面做成的,又黑又黏牙,還沒什麼菜可就,實在難以下嚥。母親把雞蛋煮熟後,剝去皮,切成幾牙子,泡進蒜汁兒裡或辣椒水兒裡,給我當菜吃。有了一個雞蛋就著,我吃饃的時候順當多了。
我吃的雞蛋是我們自家的母雞下的,有時雞蛋剛下出來,還熱乎著,姐姐或者妹妹,就積極地把雞蛋從鋪了麥草的產蛋窩裡摸出來,交給母親,讓母親給我煮著吃。兩個姐姐比我大,她們讓著我,不跟我爭雞蛋吃。弟弟妹妹比我小,他們也不跟我爭雞蛋吃。我注意到,大姐二姐弟弟妹妹,他們都很想吃雞蛋,但他們把自己克制住了,特別是小弟和小妹,他們見我吃雞蛋時,饞得有點眼巴巴的。我一看他們,他們就有點害羞似的,把臉扭開了。僅僅是因為我是一個長子,在母親和大姐的影響下,全家人就把我當成了重點保護對象。其實我能為家裡做什麼呢!娶妻生子之後,每當我想起那段在兄弟姐妹中間搞特殊化的經歷,就愧悔難當,鼻子一陣發酸。可能是物質生活越貧乏,情感發生和積累的機會就越多,艱難的日子使我們姐弟幾個感情深篤,甚至達到了互相依戀的程度。在大姐定親之前,我沒想過大姐出嫁的問題,沒想到大姐會離開我們,我還以為大姐會一直住在我們家裡,給她的弟弟妹妹做吃做穿,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可是,大姐說結婚就結婚了,好像結婚是人生一個必定的程式,誰都得從這個程式經過,沒什麼道理好講。看來婚姻是蠻橫的。
二姐對大姐的態度與我大不一樣,二姐對大姐不太友好,也可以說對大姐的表現很看不慣。二姐並沒說什麼,見大姐回門就落淚,她傲傲的就沒怎麼理大姐。二姐是個直性子人,她有什麼想法臉上就露出來了。她出來進去拉著臉子,皺著濃眉,對大姐的看不慣是很明顯的,那意思是說,出門子就出門子,回門就回門,哭哭啼啼的,幹什麼呀!誰也不敢小瞧我的二姐,二姐接替大姐當婦女隊長兩年多了,入了黨,當了縣裡的學毛著積極分子,在全公社都是知名人物。在為人處事上,二姐與大姐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如果說大姐不失一個女兒家的細緻和陰柔,二姐則有一種敢做敢當的男兒風。二姐對一切綿軟的情調都不欣賞,尤其是不喜歡女兒之態。有一年,我做了一件月白斜紋布上衣,胸口兩側分別有兩個口袋。我把兩個口袋裡都裝了東西,顯得有些鼓。二姐看見了,認為噁心,命我把口袋裡的東西全部掏出來。有些東西非裝不可的話,只許我往一隻口袋裡裝。二姐在這個事情上做得非常武斷,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我當時很不以為然,認為二姐管得太寬了。
後來我才明白,二姐也在培養我,她希望把她的大弟弟塑造成一個男子漢。但直到現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二姐當時為什麼對大姐那麼反感,那麼排斥。大姐出嫁了,以後回來的時候就少了。大姐出嫁後第一次回娘家,二姐作為比大姐小兩歲的親妹子,無論如何也應該對大姐客氣一些,溫和一些,使大姐感到娘家人沒把她當成潑出去的水,沒有任何理由對大姐橫鼻子立眼。大姐看出二姐沒好氣,在對她使臉子,大姐沒有計較。大姐好像是一個丟了什麼東西給家裡造成嚴重損失的人,除了自責,還隨時準備接受別人的責難。母親看不下去了,拿眼睛狠狠地瞪二姐,瞪了一次又一次。我知道,母親是用強硬的日光批評二姐,壓制二姐,讓二姐放懂事些。母親的目光是很厲害的,要是母親的目光針對的是我,我早就嚇得躲到一邊去了。然而母親忘了,二姐是個不吃壓制的人,母親的壓制不但不能使二姐的氣焰有所收斂,反而激發了她的倔脾氣,她眼角斜出輕蔑的目光,鼻子裡哼出了聲,這樣一來,二姐的示威不光對著大姐,等於連母親也捎帶上了。我覺出家裡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心中甚是不安。
二姐不會也不應該對大姐的婚姻有什麼別的看法,大姐有選擇的自由,別人無權干涉。從大姐定親到回門,我還沒見過大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姐夫。我只知道,姐夫是個農民,他們弟兄四個,姐夫是老大。大姐的公爹是生產隊的飼養員,婆母是一般農村婦女。別的就不太清楚了。大姐的對象是媒人介紹的。那時大姐的對象在湖北做臨時工,他們互相寄了一張半寸大的小照片,算是第一次「見面」。大姐的對象從外地回來後,他們真正見了面,交談過,就把親事定下來了。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出於好奇,趁大姐不在家的時候,我曾看過大姐的對象寫給大姐的信。我跟做賊一樣,做好了心跳的準備。我白準備了,在信上沒有看到什麼讓我難忘的話。母親相信大姐的眼光,只要大姐看著行就行。其間,有一個在我們村駐隊的公社幹部,對大姐定親的事干擾了一下,他見過大姐的對象,說大姐的對象長得太黑了,還打了一個很難聽的比喻。
公社幹部說句話,對農村人是很有影響力的。要是換了別人,這門親事也許就吹燈了。大姐是個有主見的人,她沒有因別人說不好聽的話就猶豫,就改變主意。從後來的情況發展看,大姐的確沒有看錯人,姐夫是一位勤勞本分的人,是一位善於精打細算的很會過日子的人,他們家的日子過得很平安,富足,稱得上是幸福之家。二姐那時還沒談對象,她心性很高,盼望著能到公社商店裡當一個營業員,不甘心在土垃窩兒裡滾一輩子,這一點二姐跟我的志向是一致的。不過,我的表現是消沉,二姐的表現是奮發;我對潮流心有牴觸,不能合拍,二姐是順應了潮流。不過,大姐結婚跟二姐有什麼關係呢?姐夫家是貧農成分,它對二姐要求進步構不成任何妨礙和威脅,大姐只是回到母親跟前顯得委屈點兒。二姐有什麼不可容忍的呢!或許是,二姐從大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她心懷恐懼,不由得生出惱怒和煩躁。表面上,二姐是跟大姐過不去,實際上,二姐是在和自己較勁,在跟自己過不去啊!
矛盾最後的激化,還是由二姐引起的。吃過晚飯,有人喊二姐和我去大隊部參加學習。大隊部設在另一個村,離我們村二里來路。喊我們的是一位和二姐年齡相仿的閨女,二姐答應馬上就去,那個閨女就沒到我們家,說到村口去等我們。那時農村正開展冬季整黨,我和二姐參加的是整黨學習班。所謂學習班,就是每天晚上集中一屋子人,在濃烈的劣質煙草毒霧中,由公社派駐大隊的幹部在煤油燈下唸唸報紙和文件。別看學不到什麼東西,人們對參加學習班都很看重,在那政治掛帥的年代,參加學習是一種政治待遇。大姐當然不能參加學習了,因為她已經嫁到外村,不再屬於我們這個集體。而往年冬季,大姐是可以享受這種待遇的。這件事不免對大姐又是一個觸動,使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外人,原來的集體已經把她拋棄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由閨女變成了媳婦。她的閨女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大姐有點抑制不住自己,抱住母親的胳膊輕輕抽泣起來。天已黑透了,屋裡點起了燈。在光線昏暗的情況下,大姐的眼淚流得更盡情一些。
這時,二姐對大姐說了兩句尖刻的話,這兩句話二姐大概已憋了半天,她想趁馬上去大隊學習之前,把這兩句話像扔磚頭一樣扔向大姐,扔完「磚頭」她扭頭就走。她的第一句話是說大姐的傷心是假裝的。第二句話說大姐心裡不知多好受呢,淌眼抹淚的裝給誰看!二姐說狠話時有個習慣,愛借助於誇張的表情,本來有些事情不值得咬牙切齒,她一發狠不由得就咬牙切齒了。她這種習慣客觀上起到了加深狠話程度的作用,很容易把別人惹怒。果然,二姐把母親惹怒了,母親叫著二姐的小名,罵了二姐,不許二姐走。母親質問二姐還有沒有一點人心,說只要脫生成女的就得走這一步,難道你一輩子就不出門子了。二姐毫不相讓地同母親強嘴,說她就是沒人心,就是一輩子不出門子。母親氣得雙手發抖,她的臉扭來扭去在找順手的東西,準備揍二姐一頓。直到這時,大姐的姿態仍很高,儘管她淚流滿面,但她沒忘了抱住母親的一隻胳膊,叫著「娘、娘」。阻止母親打二姐。母親一根指頭指著二姐說:「就你這樣的閨女,我也不敢留你,到時候打也得把你打出去!」二姐竟敢也用手指著母親說:「你打吧,你打死我我也不走!」就這樣,我們的平靜生活被徹底打破了,母親和二姐的調門兒越來越高,吵得不可開交。
我父親去世八九年了,作為這個家的長子,在這種情況下,我意識到自已應該發揮一點作用了。我不喜歡家裡出現這樣分裂的局面,這種局面不是什麼好的兆頭兒。可是,就我,一個成天不開心的人,能發揮什麼作用呢?我說:「別吵了,你們別吵了!什麼事值得你們這樣大吵大鬧!我爹不在了,你們這樣吵,不怕人家笑話嗎!」我聽見我的聲音一點也不嚴厲,懇求中有一種發顫的東西。這種發顫的嗓音把我心中積累已久的委屈引發出來了,於是我哭了,一上來就哭出了聲。特別是當我提到我死去的父親時,更加深了我的委屈。我一開始是站著哭的,哭得腦袋發暈,站立不穩,就趴在桌面上哭。大姐、二姐和母親可能都沒想到我會哭得如此痛心,一時都愣住了,屋裡風息浪止,只剩下我醜陋的哭聲。我哭過之後,家裡平靜多了,再沒發生過吵架的事。
回門三天之後,大姐自己一個人在地上走著,回到她婆家去了。
這裡順便說幾句二姐。二姐到公社當營業員的願望沒能實現,最終沒能逃脫出門子的命運。二姐出門子時,我沒在家,到外地當工人去了。二姐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她回門那天,守著母親整整哭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