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這才說:「沒事兒,黑子不咬人,它很聽話。」
中學生還是走了。
香回到母親身邊,對母親說:「媽,咱回去吧。」她往母親這邊走時,母親的目光遠遠地就接著她,注意她的眼睛。她把眉低著,不讓母親注意到什麼。不得不對了母親的面說話時,她眼裡平平靜靜,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可是,母親好像已經找到了什麼,目光不那麼急切,微微笑了一下,拉住香的手。母親的手好涼,而她的手好燙。她輕輕地把手從母親手裡抽出來,裝作幫母親把一縷被風吹亂的頭髮從鬢角抿至耳後。做母親的不知想起了什麼,眼圈兒紅了一下。
二姨問香對中學生印象如何,有一個明白話才好。香咬唇不做聲。二姨以為香當著母親的面礙口,想把香拉到一邊去問究竟,二姨一拉,香就一「卜楞」,二姨不能夠拉走她。
母親說:「讓孩子回去想想吧。」
二姨笑了,說,我說過這兩個孩子是一對兒,不會有錯兒,一個葫蘆嘴,一個嘴葫蘆,都抱著葫蘆不開瓢。二姨還說,過一天半天,她再去找香討准信兒,到時候若還是悶嘴葫蘆,二姨可不依,拿鋸子鋸也要把「葫蘆」鋸開。說著笑得更大些。
當晚回到家,香和往日不大一樣,不言不語,一個勁幹活。濾漿是力氣活兒,以前父親一人包辦。香雙腿分開站好,抓牢晃單的手把,也來晃一回。晃單是用細白布縫製的,四角用十字木架撐開,高高吊在房樑上。香把晃單裡半兜子細豆渣上下左右折騰,弄得房梁吱吱呀呀響。父親聽見了,過來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說她還不會,別累著。香說,不累,不學著干,啥時候也不會。父親心想,香這孩子是大了,有心了,就不再管她,由她去。
香對弟弟也特別溫和,弟弟頑皮如一隻猴子,平常姐弟倆相處最不和平,一說話就打頂板兒,今天不管弟弟說什麼,姐姐都寬宏大量,說:「好好好,你厲害,惹不起,咱不惹,行了吧。」她在弟弟耳邊悄聲說:「我要是走了,你想我嗎?」
弟弟不解:「你往哪兒走?」
「我是打個比方。」
「走了還回來嗎?」
「不一定。你想讓我回來嗎?」
弟弟有些茫然,就喊:「媽,媽,我姐說她要走。」
香欲捂弟弟的嘴,已經晚了,說:「你瞎嚷什麼,誰說要走了。」
弟弟把姐姐一指:「你說了,就是你。」
母親明白女兒的心事,她覺得應該跟女兒開一個玩笑了,就說:「你姐姐是去看戲,看抬花轎,娶媳婦兒,笛笛哇,笛笛哇,花轎來到家。」
母親開的玩笑不能夠讓香發笑。說是看戲,老包鍘陳世美還差不多,不該看這種敏感的戲,這種戲可以把弟弟蒙蔽過去,卻讓香在心中展開一連串想像,她幾乎有點嗔怪母親了。
弟弟說:「我也走,我也去看戲。」
香和母親這才笑了,香說:「看戲你去呀,誰不讓你去?」
母親把爭著去「看戲」的小傢伙支開,在香正干的活兒上幫一把手,試探地說:「香……」
香知道母親要說什麼,她趕緊提起村裡某個姑娘新穿的一件衣服,從款式、做工等方面加以評論,說那件衣服怪好看的。
母親說:「你看著好看,我讓你爹給你買。你爹說了,閨女兒要什麼,就買什麼,不能虧了閨女。」
香想起父親那天欲言又止的樣子,要說的想必也有這句話,鼻子一酸,卻說:「我什麼都不要。」
母親說香「真傻」,要是她,她就要。母親講她當年攢嫁妝的事,哪裡有錢買衣服買布,地裡摘棉,燈下紡線,機上織布,全靠自己。從雙腳夠得著織布機子踏板那年起,她每年都織一個兩個布,一個布一種花樣,不待重的。「十八歲嫁到你們家,你姥爺姥娘陪送我一隻大桐木箱子,裡面裝的差不多都是我織的布。你爹大傻瓜,結婚頭一晚就問我箱子裡裝的什麼,我說『什麼都沒有,空的』。我打開箱子,把布拿出來給他看,床上都擺滿了,像賣布的。你爹看得兩眼都不夠使了,光會『呵,呵』。我說他:『你除了呵呵,還會什麼?』他說:『我會做豆腐。』……」
香聽著,想到一個人,不知這個人除了上學,還會做什麼。
這天晚間香做了一個夢,一夢醒來,香對自己說:「這是做夢,這是做夢。」她想把夢整理一下,還沒理出頭緒,剛才的夢似乎又走回來,讓她重做或者續做。她夢見二姨來了,背著她跟母親交涉什麼。二姨的樣子蠻不講理,堅持要香當下就出嫁,因為新郎在外面等著。香把二姨的話都聽到了,往外面一看,新郎不是別人,是老慶。老慶穿一身新衣,披著紅綢,鼻凹處用油彩塗著一個白豆腐塊,像戲台上的小丑兒一樣,很滑稽地自己指著臉中央那塊「豆腐」,用念快板的辦法念道:「新郎就是我老慶,我——老——慶。」並對香出怪樣兒。
香好像早就對老慶做過承諾,長大了一定嫁給老慶。如今雖說有點不大情願,但一個人得講信義,這是無奈的。她不願意臨行前哭哭啼啼,惹母親傷心落淚,就故意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反過來勸母親說:「媽,你不用替我操心,你閨女大了,什麼樣的日子都能過。」她這樣說時,村裡許多人都圍過來聽,黑壓壓地不出聲,有的人臉上還啦啦地流著眼淚,場面十分悲壯。這樣一來,她似乎感到不是出嫁,而是去幹一件了不起的事,這件事關係到全村人的幸福和平安,但又不能確定到底是一件什麼事。
二姨有些不耐煩,催她趕快上路,那邊的人等著放鞭炮,喝喜酒。原來還是出嫁。
和老慶照了面,老慶面目有些變化,披著的紅綢也不見了,老慶說:「你看這是誰?」從背後推出一少年來,香一看,是那個中學生。中學生穿禮服,戴禮帽,披紅戴花,很像那麼回事。老慶說:「這才是真正的新郎,剛才我是跟你開個玩笑,試試你的心……」
地點像是轉到了回龍灣,新郎一點也不客氣,說:「以後咱們就是兩口子了,跟我走吧。」中學生又把老慶給香介紹說:「這是我父親。」
香點點頭,好像對老慶和中學生的父子關係早就知道了。
跟中學生來到一個大概是洞房的地方,香打開母親陪送給她的大桐木箱子,從裡面拿出一塊豆腐,又拿出一塊豆腐,豆腐擺了一床,箱子還是滿滿的。香說:「你以為這真的是豆腐嗎,錯了,這是我織的布。」再看時,那些豆腐果然變成一匹匹布,五顏六色的。
中學生好像對她帶來這麼多布匹不感興趣,只看著她的臉笑,樣子怪怪的。
香問:「你除了讀書,還會幹什麼?」
中學生說:「我會親人。」說著,嘴唇努得高高的,要親一個樣子出來。
香連忙說:「不行不行。」可是,她覺得唇上溫濕甜蜜了一下,似乎已被中學生親到了。她朦朧記起不知誰說過的話,要是被男孩子碰了嘴唇,肚子裡就要長娃娃的。她弄不清自己嫁人沒有,還沒嫁人就懷娃娃是很丟臉的,於是便有些害怕,便哭,一哭,哭醒了。
二姨沒來。好幾天過去了,二姨仍沒來。春天倒來得快,空中一下子就飄滿了柳絮。香有時瞇了眼睛,追著一團綿綿的絮子,看它究竟落到哪裡。柳絮飛呀飛呀,眼看有著落了,不知怎麼回事,卻突然翻上去,向遠處飄去,陽光照耀下,那團柳絮明明滅滅,一會兒就找不見了,再也找不見了。
母親有時在別的事情上提到二姨,香本來在這個事情上參加討論,一聽母親提到二姨,就不做聲了。母親不提起二姨,香卻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裝著不經意間提到二姨。母親說:「不知你二姨忙些什麼,我得去看看她。我這個妹妹呀,真是的……」
香說:「媽,你不要去。」
「為什麼?」
「我不讓你去。」
母親沒說「我一定去」,也沒說「好,我不去」,只是笑笑。
香問母親笑什麼,母親說她沒有笑呀。
香說:「你笑了,你笑了,我看見你笑了。」
母親心想,媽笑一笑你也要管,要是媽哭呢?你會怎樣。她沒跟女兒說笑什麼,女兒有秘密,母親也有秘密,母親的秘密就是怕傷著了女兒的秘密。
這天母親去趕集,回來時天落細雨,把母親頭髮都淋濕了。母親買了一件香最喜愛的略嫌貴重的小飾物,並說她在集上遇見二姨了。她點點頭,不等母親說出見到二姨怎樣,就到自己屋裡坐著去了。母親跟過來,告給香,二姨說,她想來想去,覺得那學生娃子生得薄弱,配不上香,二姨要給香尋一個更好的。
香低頭不說話。
母親緊靠香身邊坐下,看樣子要陪女兒呆一會兒,或許有一篇子話要輕輕地對女兒說。
香好像什麼都不要聽,起身到窗邊靠牆站著,虛著眼看窗外。
雨比剛才下得大,院子裡一片沙沙聲。屋簷也開始滴水,一珠珠砸地有聲,像是有些份量。微風把陣陣雨氣送進屋裡,屋裡漸漸有些涼意。
香說:「媽,你過去吧。」
「你不在意,媽就過去。」
香勉強笑笑,把話引開:「媽,雨下大了,還打雷。」
「是嗎?是春雷嗎?我怎麼沒聽見!」
下午雨還不停,老慶不能外出賣豆腐,就噙了煙桿,來豆腐坊和香的父親吸煙說閒話。老慶的妻子去得早,一個女兒也嫁得遠,家裡剩他孤身一人。日子像樹葉一樣生出來,又像樹葉一樣紛紛落去,老慶永遠不覺得孤單和憂愁。妻子在世時,他做豆腐。後來沒有了幫手,他就賣豆腐。他會幹的事情多著呢,會釣魚,會養鵪鶉,會給過世的人扎搖錢樹、聚寶盆,早年還跟廟上的一個老道學過幾口橫笛,吹起悠悠長長的,保留在村中每一個人心上。兩個男人不知說到什麼事,老慶拿眼前的豆腐作比喻,說豆腐生一次容易嗎,石磨子磨,房樑上吊,下鍋煮,捆綁,壓石頭,末了還橫一刀豎一刀……什麼刑罰不受到……
院子裡靜靜的,老慶的話香斷斷續續聽到了。豆腐一天到晚在手上過,這些話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她想為豆腐痛痛快快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