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小嘴撇了一下,一甩手走了,到自己屋裡坐著去了。她猜母親還會催她洗頭。到窗前往磨坊看看,不見母親出來,她就不再賭氣了。窗外一隻大公雞,大概隔窗看見香了,頭舉得高高的,抖擻著脖頸裡漂亮的羽毛,往窗子裡探頭探腦。公雞的尾巴也很絢麗,紫三分,紅三分,金黃三分,翹上去又彎彎地垂下來,柔美如綢如錦。香心說:「公雞,看把你美的!」她拿起窗台上的一面鏡子,把太陽收進鏡子裡,再反射到公雞眼睛上晃了晃,她的意思要嚇公雞一跳。誰知公雞一點也不害怕。「太陽」晃,它冠子也晃,顯得愈發天真和好奇。香罵了一句「傻瓜」,就到灶房裡打水洗頭去了。香端盆添水輕手輕腳的,不弄出任何聲響。她打算,等母親再看見她時,她的頭髮已經干了,並上了辮子,母親問她「洗了嗎」。她說「沒有呀」:
頭髮散開,有一個念頭讓香走了一會兒神。是的,香還不能想像二姨給她介紹的中學生是什麼樣子。本村倒是出過幾個中學生,在校時,他們領口露著紅綠秋衣,胸前別著鋼筆,男女電影明星的名字能說出一大串。只要一扎堆兒,他們隨便看見什麼都不入眼,都能莫名其妙取笑一陣,一個個比公雞還驕傲。畢了業,他們就打不起精神,袖了手,這兒立立,那兒站站,人不理他們,他們也不理人,彷彿成了最無用的人。他們若為某件事情插言,必受到老輩人呵斥。說他們認了幾個字皮就不知王二哥貴姓。香不知道,二姨所說的中學生是不是也這樣子。南村有一位女中學生,來往上學從村頭過,人生得白白淨淨,說話走路一身的文氣。
村裡的小伙子羨慕不已,一見女中學生走過來,就裝著大喊枝頭的鳥,或塘中的鴨,把女學生羞得滿臉通紅,低頭匆匆走過去了。之後,這女學生只要一到村頭,臉先就紅了,低眉不敢看人。香很願意二姨為她牽線的中學生像女學生這樣的,肚裡有字墨,卻不張狂。比如戲台上的書生,頭戴方帽,腦後垂著兩根飄帶;身著藍衫,手裡搖著一把折扇,人秀眉秀目,待人接物禮儀周全。詩書讀得多了,難免有一點呆氣,有小姐或村姑相中他了,他卻渾然不覺。搭橋人為他傳遞消息,他還急忙扯寬袖子遮面,說「啊呀呀,羞煞我吔」。香彷彿又看見戲台上書生羞怯難當的做派,不禁笑了一下。香懂得書生害羞是假的,是裝出來的,但假裝的才好玩,好笑。
頭髮洗得柳柳順順,香心裡溫溫柔柔。她想唱一支悠長的歌,或者歎一門氣。午後,母親提醒她換衣服,她明白真事情躲不過,又變得不知如何是好。母親找出一身新衣,她偏不穿,嫌衣服太新。母親問她穿什麼,讓她自己挑,她又不挑。母親挑了一身她平時愛穿的衣服,她又嫌舊。好不容易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她仍不滿意,咕嘟著嘴,摔東扔西。後來她為不知戴蔥綠圍巾好,還是桃紅圍巾好,一賭氣坐在床上,說不去了。見母親急得快要哭了,她一把扯過其中一塊圍巾,在手上絞巴絞巴,大步出門去了。剛走到門口,她聽見院門外有腳步聲,旋即折回來。直到母親到外面看過又看過,告給她沒人了,真的沒人了,她才躲在母親身後,一步一步跟母親向村外走去。走過石橋,走過苗圃,走過畦畦新韭的菜園子,走上麥田間的小路。小路濕濕的,軟軟的。燕子在麥苗上方一掠而過。幾個孩子哇哇叫著,在麥地裡追一隻秫稈篾扎的地滾子大風箏,風箏閃著銀光,上下騰躍著向遠處滾去。孩子們也黑球一樣向遠處滾去。
香覺得一隻手有些溫熱,吃了一驚,回頭看,她家黑子不知什麼時候跟上來了,悄沒聲地嗅她的手。香說:「死黑子,嚇我一跳。」她欲拍拍黑子的頭,黑子卻抬起一隻毛茸茸的前爪子,意思像是給香握一下,又躲躲閃閃,不讓香握到,彷彿在說:「我手髒,我手髒。」
母親對黑子很不客氣,說:「你來幹什麼,回去!」
黑子有點不大情願,又不敢違抗命令,眨眨眼皮,就地蹲下了。它身子挺得直直的,向母女倆離去的方向望著,像個人兒似的。
走了一程,香回頭看,見黑子仍在原地蹲著,翹首一動不動,像個人兒似的。香不由得心裡一熱。
黑子想必是對香的心情有某種感應,它好像聽到了召喚,飛跑著追趕上來,快追上母女倆了,它大概記起了女主人的訓示,復蹲下目送。此後,黑子和母女倆保持一定距離,若即若離,一直在後面顛顛地跟著。它似乎要裝成自己單獨出來玩耍的樣子,對風吹麥苗動和天上的幾縷白雲發生興味,而對母女倆到哪裡去毫不在意。既然這一老一少對是否允許它隨從意見不盡一致,它好像只有如此,才對兩方面都說得過去。
迎面走來一個人,香有些慌張,搶上兩步抱住母親的一隻胳膊,喊著「媽。媽」。
母親看見了,走過來的是老慶。老慶豆腐大概賣完了,走路輕鬆自在,口裡還哼著戲文:「威風凜凜出府門,我到校場選能人……」母親笑著跟老慶打了招呼,說:「俺去她二姨家走個親戚。」
香趕緊背過身去,裝著眺望無邊無際的麥田,好讓老慶走開。
老慶跟母親打著哈哈,偏不放過香,問:「香,你去走親戚嗎?」他肩上的擔子不知怎麼轉了一個花兒,人已到了香姑娘對面,對香做了一個白眼兒鬼臉兒。
香的臉忽地紅透,她瞪了老慶一眼,表示了一個「我惱了」的意思,又轉過身去,背向老慶。老慶這才笑著走了,還自言自語:「走親戚,好,好……」
來到預定地點回龍灣,二姨已在那裡等候。二姨對香的穿著打扮略加審視,說這身衣服很合體,腰也有,胯也有。她手遮太陽,踮腳往遠處望了望,說:「他們也來了。」
香和母親看見,果然有兩個人影沿老河堤往這邊走來,前面走著的像是母親,不用說,後面跟著的是母親的兒子,那個中學生。香有些害怕,回頭找黑子,死黑子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二姨要香不要害怕,也不要害羞,「他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興他問你,也興你問他。你們倆多說一會子話」。說著把香領到一塊寬展平緩的河坡處,指新草多的地方,讓香坐下稍候,自己上河堤迎那母子倆去了。
這是一條河,香不知它從何處流來,也不知它流向何處。河在這裡打了一個彎,人們就叫它回龍灣。回龍灣河床寬寬的,水也寬寬的,極平靜。水中有扶扶搖搖的長秧子草,岸邊淺水處有紫紅的蘆筍和簇簇新蒲。順河坡向上,估計汛期漲水時也淹不到的地方,種有蠶豆、小麥和油菜:向陽的一面,油菜花已零星開了,一朵,兩朵,金燦燦的。香想採一朵在手,不為插頭,只是拈了翠綠的花梗,舉在眼前瞅瞅,嗅嗅。可她沒去採。她覺出那個中學生已向她走來。有些西斜的太陽把中學生的影子拉得細條條的,人還未到,扁擔樣的黑影子先探過來。香心子緊緊的,趕緊把頭低了。
中學生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下了,像是遲疑了一會兒,也坐在草地上。沒聽見中學生說話。河水緩緩地流。地溫上升,河水有些泛白,香心子緊緊的。
崩兒,水中響了一下,接著又響了一下。水響處激起一個小小漣漪,淺淡如姑娘微笑時露出的酒窩兒。香打量這是中學生拿石子投出來的,心想:「這算什麼,我要是投,比你投得遠,投得響亮。」她伸手在地上摸,只在軟草裡摸到一瓦蚌殼,蚌殼裡面是珍珠色,上面走著一些五彩斑斕的花紋。蚌殼打水漂漂是好的,可惜這個蚌殼太輕了點。香把蚌殼托在手上簸了簸,心裡就不那麼緊了。這時中學生又往河中投了一枚石子,這次比前次都投得遠,響聲也脆。於一種讚賞情形中,香看了他一眼。中學生臉兒白白的,唇上光光的,一點也不像個大人樣子。香想到她家做的細白豆腐,中學生要不是吃了她家的豆腐,臉才不會這樣……哼!
中學生見香敢於抬起頭來,就問她今年多大了。
香說:「十五。」
「我也十五。」中學生說。他又問香上過幾年學。
「三年。」
「後來為什麼不上了?」
「不想上。」
中學生本來還想問她「為什麼不想上」,見她樣子有點不高興,就沒問。他估計,一定是她弟弟該上學時,父親就不讓她上了。他們家就是這樣,他姐姐才上過兩年學。
見中學生緘默不語,香以為中學生嫌她上學少,沒什麼好談的。她覺得心上受到一點壓迫,想甩下中學生一走了之。一抬頭,看見她家黑子。黑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站在對岸水邊朝這邊張望。水裡有只同樣的黑子,頭衝下,也朝這邊張望。香看到它時,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腿一順,低低地俯臥在地,眼皮也塌蒙下來,像是隱蔽,又像是對小女主人道「對不起」。黑子的出現,使香在和中學生的力量對比上優越了些,她相信,只要她一招手,黑子會飛身撲進河裡,呼哧呼哧橫渡過來,那樣的話,中學生準得大吃一驚。這樣想著,香差點笑了。
中學生也注意到那只雄壯的大黑狗了,他這個年齡,對狗似乎比對女孩子更容易發生興趣,眼睛亮亮的。他問香:「是你們家的狗嗎?」
香反問他:「你說呢?」
「真棒!」
香抿嘴笑笑,心說:「棒不棒不要你誇,反正比你棒。」
中學生又問:「你們家的狗會咬兔子嗎?」
「怎麼不會!不光會咬兔子,還會……」她怕嚇住了中學生,後面的話就沒說。
黑子不知怎麼受了驚動,霍地站起來了,示威似的低吠著,變得虎視眈眈。
中學生有些不大安寧,問:「它會咬我嗎?」
香笑而不答,心想:「看你聽話不聽話,要是聽話,就不咬你;要是不聽話嗎,這事也很難說。」這樣想著,香心裡有些得意。
中學生說他還要上課,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