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傑和何雨十萬火急返回梁州。飛機剛一著陸,英傑就撥通了齊若雷的電話,不想老爺子聲音裡透著焦急,讓他和何雨先趕到醫院去,因為剛接到英傑哥哥的電話,父親病危,正在市人民醫院搶救。
英傑二人出了機場,乘上出租車就向醫院匆匆趕來。這次出差臨行前,父親的併發症已經十分嚴重,肺部又患了感染,只有再次送進了醫院。等兩個人趕到急救室時,只見裡邊幾個醫生正在忙碌,旁邊放著呼吸機和氧氣瓶,心電圖上顯示的波形曲線已經十分微弱,從哥嫂的眼神中,他已明白這只是一種象徵性的搶救了。
英傑拉了一下何雨,兩人一起走到了床前。曾廣明的面容已經沒有了血色,慘白如紙的皮膚包裹著突起的骨骼,全身幾乎沒有了生命的體征,只有深陷在額頭下邊的眼睛還在大睜著,當他看到並肩站立在眼前的英傑和何雨時,失神的眼瞳開始聚集起體內的最後一縷力量,這種微弱的氣息游絲般地走到了嘴唇,老人的嘴角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流露出少許的笑意。何雨此時把面孔貼得更近,並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和英傑依靠在一起。
老人混濁的眼睛漸漸閉上,有一滴眼液從眼角淌下。很快,他的全身也鬆弛下來,生命已經從他閉上的眼瞼處消失了。
英傑俯在床邊哭,開始聲音很小,他還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繼而嚎啕起來,而後雙膝跪倒,趴在水泥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哥嫂和趕來的親屬見狀一起大哭。何雨也不禁淚流滿面。就在這時,她手機的振動鍵抖動了一下,拿出來看,竟是齊若雷發來的短信,讓她很快返回局內,這裡的一切,由梁子來接替。
何雨退出急救室,要了出租車匆匆趕到局裡,推開齊局長的辦公室,她竟然呆住了,原來,房間裡老爺子正和一男一女說話,儘管那兩人背對著自己,她也能一眼認出來,男的就是秦伯翰,正在用放大鏡埋頭查驗著桌子上的一摞壁畫。而他旁邊,坐著一身素裝的凌清揚,此時她肩頭聳動,正將暴雨一樣的斥責傾瀉在那個畏葸的男人身上。
「……這些年來,我開始恨你,並且詛咒一切男人,發誓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你!可最終我還要感謝你,是你讓我及早懂得了人性的殘酷,只有靠自己才能打拼出一片生存的天地。這一點又使我馬上想見到你,我要讓你知道,你曾經給一個女人造成多麼大的傷害,特別是那個可憐的孩子……」凌清揚說不下去,開始抽泣起來。
秦伯翰像泥塑般地僵住,拿著放大鏡的手痙攣似的顫動。他又能說些什麼呢?當年懦弱的他在心愛的女人需要支持的時候,沒有勇敢地張開懷抱,反而棄她而去,這種極端自私和不負責任,不僅給對方造成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也使自己遺恨終生。
「嗨,凌董事長,咱不是說好了嗎,今天可是回家團圓的日子啊……」端坐著的齊若雷從桌邊拿過濕紙巾遞給凌清揚,抬眼發現了呆立在門口的何雨,馬上拍響了巴掌,「你們回頭看,是誰來了——」
凌清揚和秦伯翰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移向了何雨,三個人的目光交織足有幾分鐘,誰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何雨,這就是你的母親啊……」
齊若雷站起身來,還未待他下邊的話出口,桌前的凌清揚已移步過來。她本能地想去摟抱女兒,但剎那間又停住了。因為注意到何雨臉上的神情和身上的繃帶,伸出的兩手開始順著何雨的肩頭撫摩下來,像是觸摸著聖物一般。終於,有一股混濁的聲音從她心底奔湧出來,繼而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嗚咽。她完全被自己含混不清的話語所淹沒,身體也劇烈地搖撼起來。這種情緒迅速傳遞給呆立著的何雨,她已經抱住了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她的耳邊聽到的是滿口的梁州土話,聞嗅到的是和自己身上相同的體味,一股從未體驗過的酸楚隨著對方濕熱的淚水流向自己全身,她緊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此時,一直不知所措的秦伯翰被齊若雷一把扯住了胳膊,走到了相擁在一起的母女倆面前。
齊若雷大聲道:「何雨呀,這兒還有你的父親大人呢,你可是他的親女兒啊。」
秦伯翰聽了這句話,觸電般的一愣,急速擺動著雙手說:「我算了個啥父親哪,何隊長、齊局長才是你的父親。我不配,真的不配……」說完不住負疚地搖頭。
不想此時摟著女兒的凌清揚卻轉回了身子,滿是淚痕的臉漲得通紅,「你秦伯翰直到今天才算說了句大實話。沒有何隊長、齊局長他們,我哪會有這樣一個成器的女兒啊。」
齊若雷走過來說:「你說得也不錯,可親是親,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沒想到我們秦半兩修來這樣的好福氣,半輩子得了個寶貝女兒。何雨,快來給秦館長,不,你的爸爸道個安嘛!」
何雨遲疑了片刻,她的目光投向了那張百感交集的臉,躊躇著邁動著腳步,剛要開口說什麼,卻陡然踅回了頭,失聲喊了句「齊伯伯」,便撲到老雷子肩頭哭了起來。
「好女兒,去吧。啊。」齊若雷拍拍何雨的手,繼而把她推向秦伯翰。
「慢!」此時的凌清揚卻突然伸出一隻手,斷然攔在了何雨和秦伯翰的中間。
「齊局長,我要感謝今天你的安排,我也知道給我留的時間很有限,我只有一個請求,就是求你作個公證,給何雨和老秦做一個親子鑒定,我擔心直到今天,他還會認為何雨是別人的!」
齊若雷聽了這話,瞟了一眼秦伯翰,只見這位老夫子的臉色在急劇地變化,剛才湧出來的那種父親般的情感頓然消逝了,他嚅囁著說道:「這個,這個還是要徵求一下何雨警官的意見為好。」
何雨聽了這話,突然脫開了凌清揚一直攥著自己的手,騰地面向了秦伯翰,由於激憤,她的臉色變得像她母親一樣漲紅。「秦館長,我一向是佩服你的,佩服你的執著敬業,佩服你對文物的鍾愛超越了世間的一切,可我沒有想到你如此的庸俗和狹隘!」
秦伯翰的面色灰白,他急於要說什麼,馬上被何雨連珠炮的話給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我要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親子鑒定證實我是龍海的女兒,你還會認我嗎?」
秦伯翰萬沒有想到,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女警官,一旦動氣怒來,嘴巴竟像刀子一樣直戳過來,使他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你無需回答,但我要把話說完,凌清揚是我的生身母親,這是事實。當初她被人強暴和蹂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可她的悲劇就在於遭受了雙重被害,而第二次對她造成侮辱和損害的就是你,在道德法庭上,你永遠難逃其咎,如果你不承認這一點,我寧願只有一個母親!至於親子鑒定,我是永遠不會做的。」
「好,罵得好何雨。」秦伯翰聽了這些話竟然點頭稱是。多年來積鬱在心頭的陰霾被當面揭去,他倒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有多少回,我恨我自己,如果真有地獄的輪迴,我秦伯翰會去贖罪,我一萬次地祈求,時光能會倒流。為了懲罰自己,情愛、父愛對我早成了一種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品,我只求終老的一天,能夠得到姚霞對我的寬恕,我沒有想到這一天提前到來了——我對不起你的媽媽,也給你造成了不幸……」
秦伯翰說不下去,他用兩手摀住了眼睛,渾濁的淚水還是從指縫中流溢出來。齊若雷順手拉過來一把椅子,讓這位可憐的老友坐了下來,並拍了拍對方的肩頭,朝何雨使了個眼色。
何雨拉了另一張椅子,扶凌清揚坐下,輕輕幫她拭去了面頰上的淚痕。此時,女兒的一番話就像暴漲的春水,一下子催開了凌清揚心頭幾十年冰封的霜雪,使她沉浸在溫馨的暖意之中,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也悄然融化了。
「老秦,我知道這些年你也不容易,說實在話,我恨你。可該說的話,女兒都替我說了,我想面對著齊局長說說我的心裡話。這次回梁州,說是應邀參加招商,多半是為了找女兒,可也沒忘了復仇。自從見到了這批壁畫,我確實動了心。假如不是女兒阻攔,我的罪孽會更大,從這一點說,我真該感謝你齊局長,為我培養出這樣一個好女兒,她真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內心的齷齪。如今我回來,是心甘情願受法落的。」
齊若雷感慨地點點頭,指著壁畫道:「你把它們帶回到了梁州,這是鐵的事實,法律是看行為動機和最終結果的,你文物專家費盡心機造仿品,是凌女士把它們護送回來的,這一造一送,孰是孰非,執法機關會有客觀衡量和公正評價的。」
「怎麼,齊局長,難道這些壁畫全是仿品?!」現在輪到凌清揚驚異了,她一臉迷惑地看看齊若雷,又轉向秦伯翰,然後把目光轉向女兒,落在了桌子上那摞壁畫上。
「是的,儘管它們不是真品,可人的心是真的,情也是真的,這就叫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文物這東西是人類共同的瑰寶,可不是誰家的私產。這一點,想必只有老秦能解釋清楚吧。」
「是是。」秦伯翰連連頓首,「我是抱殘守缺,監守失職啊。原想為博物館留下真品,誰想惹出這麼大禍害呀。」
「既然這些還是仿品,那真畫在什麼地方呢?」凌清揚頓時像墜入五里霧中,並且很快由狐疑變得緊張起來。
「解鈴還須繫鈴人,秦大館長的圖譜引出了魔鬼,現在還要吹起魔笛讓魔鬼回到地獄裡去,下邊咱們就看一出捉鬼拿贓的大戲吧。」說著,齊若雷按了一下桌上的電話鍵,房門開處,進來一個人,大家看去,正是風塵僕僕的黃河平。他換上了簇新的警服,手中正捧著那幅凌清揚丟失的藍衣侍女圖。
黃河平將壁畫交給秦伯翰,轉身向齊若雷低語了幾句,然後走近了凌清揚。他很快從衣袋裡抽出一張照片,遞到她的眼前。照片的畫面是天波湖泛舟,龍舟之上是荊家農副市長與港商劉先生的合影。黃河平用手指點向劉先生,鄭重地望著凌清揚。
凌清揚猶豫了片刻,很快又堅毅起來,她清楚地回答道:
「不錯,他就是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