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以為我醉了,我從沒有現在這樣清醒。我要告訴你,如果你一旦不再是我心目中的愛人,我會毫不猶豫地離你而去,我郭煌有獨立的人格,不願意做一個富婆腰帶上的擺設。儘管我曾有過想靠你實現我畫家夢的卑劣念頭,但是歸根結底我不是那種人。清揚啊,狹隘和自私會引發災難和不幸,可災難和不幸又能使人寬宏大量,寬宏大量是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文明的標誌。在梁州城不管是高官還是平民、富翁還是乞丐、嫖客還是妓女、畫家還是模特兒,包括侮辱過你、仇恨過你的人,他們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難言之隱,各有各的令人同情和值得尊重之處,不管這個城市對你對我的命運如何苛刻和不公正,我們都不應該背叛它。因為這地下埋著我們的祖宗,是我們靈魂的家園和歸宿。」
凌清揚知道畫家此時這番近乎於譫語的話是極其理性的,因而使她的心受到了強烈震撼。多年來商場黑道的波詭雲譎,使她很少聽到這發自良知的聲音,她真沒有料到,在喧囂的現代都市,社會的底層和民間還有真情在。
「你累了煌弟,咱今晚啥都不說了,先睡覺,一切等明天太陽出來時再決定,好嗎?」凌清揚領略了郭煌的倔強,便有意緩解。可不料對方竟不依不饒。
「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說醉話,說實在的,一斤二斤放不倒我郭煌,我明明白白告訴你,熊掌和魚不能兼得,你只能要一頭,有它無我,有我無它,你看著辦。」
凌清揚知道郭煌操心的就是這批壁畫,可下這個狠心她的確沒有思想準備,這絕不是一筆可以隨意表態支配的小財產,它涉及到自己後半生的整個打算,真是兩難交並進退不得。看著這張被淚痕酒漬塗花了的小白臉,她真覺得又恨又愛更難割捨,於是便換了一副面孔,掏出口袋裡的小鏡子對著郭煌說,「哭也哭了,鬧也鬧了,你得洗了三花臉,咱再商量不遲嘛。」
在這一剎那,那鏡子的背面正好對著凌清揚。她突然像想起了什麼。
鏡子裡的郭煌摸了摸自己的淚臉,而鏡子背面那張孩子的照片正對著凌清揚。在這一刻,有一個念頭從她腦子裡突然冒了出來:面對這個九頭牛也拉不過來的男人,興許這倒是眼下惟一的解圍辦法。於是,她一把抓住郭煌的手道:「這樣吧,我還有一樁重要的事情求你,等辦完了這件事你再走,我決不攔你。現在,也只有你能幫我。」
「我能幫你?」郭煌奇怪了,他以為對方又在玩弄心計,便說,「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我幫你鑒定文物真假的事已經做完了,還能幫你什麼?」
「記得我在梁州為我朋友找女兒的事嗎?」
「當然記得,可你始終沒有提過那個朋友的名字嘛。」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瞞你,其實那個女孩兒就是我的女兒丫丫。」凌清揚無限憂傷地翻過了小鏡子,露出了小女孩兒天真無邪的照片。
郭煌彭地把酒瓶蹲在了茶几上,瞪圓了眼睛看對方是不是在騙他:「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咋會跑到梁州?!」
「你現在不要刨根問底,到時候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
「看來你還是信不過我,還在跟我打啞謎,女兒在梁州咱應該馬上回去才是,我好幫你打聽呀。」郭煌顯然被這個怪異的請求所吸引,不過有些丈二和尚不摸頭腦。
「我好像找到她了,但還不能完全確認,只有你最適合做一下這個工作。」
「她現在哪兒?」
「就在香港。」
「你說是誰?是何雨?!她是你的女兒?!」現在輪到郭煌莫名驚詫了。
「是啊,她就是我失散二十多年的親生女兒啊!」凌清揚的聲音顫抖,淚光盈盈地看著小鏡子,猛然撲到郭煌的懷中,緊緊摟抱著他,箍得他胸口一時氣短。
「清揚,我說你是思女心切都得了癔病了,」郭煌把她的臉正過來,不無埋怨道,「昨天是白舒娜,今天是何雨,我看你是看花眼了,該不要再認一個警察當乾女兒啦。」
「我是認真的郭煌,憑母親和女兒之間的感覺,憑她走路、說話的模樣,愛臉紅的習慣,包括皮膚、身材都和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一模一樣。」
「就憑這些?」
「還有年齡,她的出生年月和丫丫正好是一天,而且還是個養女。」
「依我畫家的眼光看,一點兒也不像。我也不會去幫你討這個沒趣。就憑這些你認她,她能認你嗎?」
「還有一件信物,是我祖上的傳家玉墜,如果她有,就可以確信無疑了。」凌清揚近乎於執拗起來,「要知道煌弟,只有在香港問她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在這裡我又能依靠誰,我沒有親人,只有靠你了,你一定要答應我呀……」凌清揚說到傷心處,隨著胸膛的起伏,開始大聲抽泣起來,剛烈的女人一旦痛哭是可怕的,就像積蓄已久的山洪突然暴發,洶湧的淚水帶著嗚咽衝擊著人的心房。凌清揚全身猛烈地抖動,那尖厲的哭聲就像一個脆弱無助的孩子,兩手痙攣地伸開,全身癱了一樣趴在了郭煌的身上。
郭煌就怕見人哭,特別是女人。滂沱的淚水霎時淹沒了兩人之間的衝突。郭煌一時沒了主意,現在輪到他來好言勸慰對方了。身心俱疲的凌清揚此時倒在郭煌有力的臂彎裡,開始訴說起女兒出生前後的種種遭遇。不知不覺,海關的大鐘已經敲響。
凌清揚此時已完全陷入淒切的悲傷之中,她已經不能自持,只在嘴裡喃喃地念叨著:
「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命根兒……我不能再失去她,哪怕捨了這文物,這家產,我也要我的丫丫……只要她肯叫我一聲媽媽。」
郭煌受了深深的感動,一時對這個女人充滿了同情與愛憐,他拿起小鏡子不住地端詳,腦子裡不斷復映著何雨的形象。在凌清揚看來,他像是下了幫助她的決心。
「我一定找到她,讓她來認自己的母親……」
他輕輕抹去凌清揚臉上的淚,把變得柔弱無骨的女人擁在胸前。兩個人誰也不再做聲,沉浸在一場風暴之後的平靜之中。就在這時,屋內突然燈光盡熄,陷入了一片大黑暗之中。起初,兩人還以為是局部停電,繼而,郭煌突然聽到窗外有什麼動靜。他丟下凌清揚,跨步走到剛才那間密室的門口,隱約發現落地窗處有些異樣。湊著窗外的微光細看,像是一個人影伏在那裡,他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聽見窗外撲通一聲,發出重物撞擊的響動聲,打開窗戶,卻見一根繩子懸吊在陽台上,還在微微晃動……
等凌清揚點著蠟燭踉蹌著撲到圓桌前,發現蒙在壁畫上的紅布已經不翼而飛,那疊壁畫已從中間錯動開來,顯然是被人抽動了!
郭煌第一次看到了凌清揚的驚恐,連聲音都變了腔調。他急忙幫著點數,發現竟少了藍衣侍女圖的其中一塊。不知為什麼,放在最上面的持扇宮女圖卻紋絲未動。
這是誰幹的,是警察?還是另外的圖謀者?凌清揚不得而知,她下意識地用手護住桌子上的壁畫,向郭煌低聲而急促地說道:「快,這兒不安全,得馬上換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