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背景複雜的神秘女人,到梁州所接觸的人幾乎都與壁畫被盜案有關:做仿品的郭煌、保管員白舒娜,還有博物館的秦伯翰。她來梁州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麼,被盜的壁畫會不會落在她的手中。這一切顯得疑雲密佈而又毫無確證。根據英傑的安排,凌清揚既是嫌疑對象,又是市裡經濟開發中需要保護的重點人物,因此要求何雨他們對她做保護性的控制,以便發現線索。
凌清揚穿街走巷,直到城市西北角一片待拆遷的舊街區,才停下來。這條街叫三眼井,是一條不足三百米長的小街道,因一家宅院中有一口三眼的水井而得名。街道兩側大都是清末民初的老舊房屋,院內的居民已經搬遷一空,院牆上都用白石灰刷上「拆」的醒目大字。午後的陽光溫暖而適意,牆頭上探出的樹枝偶有幾片落葉在微風中飄落,旋轉著落在街道的方磚路面上,這寂寥空曠的老街總能勾起人們對已逝年代的記憶,而這記憶也將隨著老街的消失漸漸被人遺忘。
凌清揚終於在一座門樓前停下來,她在仔細分辨了被灰垢蒙蔽的門牌之後,推車走了進去。
已經整整二十多年沒有再踏進過這熟悉的院落,走過有著磚雕的影壁牆,記憶中的那道木柱石座的二道門已沒了蹤影,原來寬敞的院子被兩邊蓋起的小廚房擠得十分狹窄,那口三眼井上的轆轆早已換成了自來水龍頭。她移步到北屋正房,門前的兩棵棗樹已近乾枯,像一對行將就木的老人,完全沒有了當年的碧綠蔥蘢,其中的一棵的下半截,仍然遺留著被燒黑的疤痕。
淚水慢慢溢滿了雙眼,面前恍然出現了那堆令人心悸的熊熊大火。那是文化革命的頭一年,一群戴紅袖標的青年神色威嚴得像樹下的烈焰,而點燃火焰的燃燒物卻是家中所有的圖書,因為那些精裝書太難燒燬,被人用棍子挑著,把棗樹幹也給燒著了。身為梁州大學教授的父母被命令跪在火焰前。幼小的凌清揚那時完全被恐懼壓倒,直到院內剩下一堆灰燼,父母不知去向,她才如夢方醒地號啕大哭起來。父母自殺的消息,是被姑母摟在懷中得知的。在這個院子裡,她又生活過十幾年,直到最後悲痛欲絕地出走海外。
凌清揚將棗樹下的土捧到了正房門口的青石板上,堆成小堆兒,然後從挎包中抽出一撮短香,劈出了三根,再用火柴點著插在了土堆上。立即,有裊裊的白煙從香頭上飄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向四周瀰漫開去。緊接著,凌清揚作法似的又掏出一包黃紙,一小瓶白酒,將酒細心地灑在黃土周圍,然後將黃紙用手捻開,輕輕鋪在土堆上。黃紙被她點燃,火苗冉冉升起,燒過的紙灰被熱氣托舉,在空中慢慢地飄飛,像從另一個世界飛來的黑蝴蝶。凌清揚在飛舞的紙灰中凝視老屋,深深地彎下腰,再彎腰,鞠了三個躬,顫聲說道:「爸、媽……你們不孝的女兒姚霞來看你們了……」
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
良久,她走近老屋,倚門坐在門框的石礅子上,默默凝視著靜悄悄的院內,搜尋著少女時代點點滴滴的回憶。就在門口這塊大青石板上,她纏著父親講嫦娥奔月的故事,月亮透過棗樹的枝葉照得滿院清輝,又圓又大的西瓜在冰涼的井水中泡過,她還非要在瓜瓤裡灑了白糖才肯吃;寫作業怕熱偷懶,還要母親給扇著扇子,小院子裡曾迴盪過她多少銀鈴似的笑聲啊。可如今物是人非,人去屋空,這破敗的院落連同這記憶將永遠地消失,她的心頭頓然湧起一陣無家可歸的隱痛,便把頭一下子伏在膝蓋上,無聲地抽泣起來,而且一任淚水滂沱。
不知隔了多長時間,她聽到院內有腳步的響動,抬起頭來,發現一個年輕的姑娘匆匆走上了台階;等她站起身來,才發現對方正是何雨。兩人都同時愣住了。
原來,跟蹤著凌清揚的何雨見她進了院子,就在門廊的拐口中等候。過了好長時間竟不見對像出來,又見影壁後的庭院內騰起一陣煙霧,她連忙貼著影壁觀察,發現院內竟空無一人,連自行車也不見了。何雨的擔心使她犯一個判斷上的錯誤:她原以為這一帶民居都有後門,梁子已約好在後門處接應,便判斷凌清揚已從院內離去。等她走上台階兩人四目相對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完全沒有了退路。
「原來是凌董事長,你怎麼還有這樣的雅興,來觀光這破院子呢?」
凌清揚很快意識到何雨的出現是怎麼一回事,她淡淡一笑,下意識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可那滿臉的淚痕還是暴露無疑了。
「何警官,你們還是挺關心我的,我還是應該表示感謝嘍。」凌清揚的臉上很快恢復了那種尊嚴與矜持,並暗含著幾分諷意。
「是啊,凌董事長,這裡不是格格府,你作為梁州的貴客,我們還是要負責您的安全的。」何雨的嘴不饒人,反唇相譏,眼睛掃視著院內老舊的危房,露出一副質疑的神色。
「既然何警官問,我倒不妨如實相告,我來這兒是為了了結一個朋友的囑托,來祭奠一下這老屋的主人。」凌清揚已經恢復了平靜,這與她臉上的淚痕顯得很不協調。
「哦,你的朋友也是梁州人?」何雨重複著這句話,眼睛卻盯著院內殘留的一些紙灰。
「是的,她的父母在文革中死了,她幾十年沒回來過,聽說我來梁州,特地讓我到這裡看一看。」
「你的那位朋友她為什麼不回來看看呢?」何雨對這位女商人的話根本不信,故意刨根問底。
「因為這裡已經沒有她的親人了,如果有的話,她肯定會回來的。」凌清揚回答著,又像在自言自語,在這一瞬間,她分明看到何雨眼中深藏的那股冷颼颼的冷意。
「何警官,我們現在也算是熟人了,我在梁州落腳,以後少不了給你們找麻煩。」凌清揚的口氣一時變得十分懇切,臉上也堆上了笑意,「那天在酒店裡,我實在是不知情,還請你不要介意。」
「那沒什麼,好在事情已經落實了。」何雨也把弦鬆了下來,她在屋內走了一圈,只見室內結著蛛網,地下積土塵封,「看來,凌老闆對梁州是瞭若指掌了,包括這破院老屋。」
「我這個人,到個新地方喜歡到處跑跑,尤其是梁州古城的胡同小巷,別有一番情趣。這裡城美水美人也美,和我挺對緣分的,當然也包括你們警察。」凌清揚不僅完全轉變了神態,而且在竭力拉近和何雨的距離。
「謝謝凌老闆對梁州的厚愛,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你儘管提出來,有困難找警察嘛。」
「何警官,說到這兒我還真有一件事情相求,你能聽我說說嗎?」凌清揚變得真誠而又認真,指了指門口的青石階,「如你不忙的話,咱們能不能坐一會兒。」
何雨覺得這正是瞭解凌清揚的一個好機會,點了點頭。只見對方從自行車座裡抽出了一張報紙,張開來鋪在青石上,兩人便挨得很近地坐了下來。
凌清揚從自己上衣口袋裡掏出那個小鏡子,翻過背面,露出那張有些發黃的照片,輕輕遞給了何雨。
「我剛才說的那位朋友,如果在梁州還有親人的話,就是這個孩子。」
何雨接過來,見是張長著水靈靈大眼睛的孩子,面頰著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笑起來逗人可愛。
「我這位朋友曾在這所院子裡住,很早就出了國。這孩子就是她的女兒,原來在親戚家寄養,後來她的親戚意外去世了,孩子便沒有了下落。」
「孩子有名字嗎?」
「沒有來得及起名字,她乳名叫丫丫,出生年月是1982年11月4日,陰曆十月初三,癸卯時生的。」凌清揚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緊盯著何雨,神情中滿含惶恐和期盼。
就在這一剎那,何雨注意到這個幹練女人突然變得笨拙起來,眼神中帶著只有母親才有的那種悲天憫人的傷感。
「可她母親為啥這麼多年不來找她的女兒呢?!」何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問了一句,那神色完全是在譴責。
「……可能,可能她也有她的難處吧。」凌清揚含糊其辭地支吾著,她看著何雨因激動而漲紅的面頰,然後把目光一點點移到她的脖頸,又從她的手腕滑到腳下,最後把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對方的手背上。
不知為什麼,何雨覺得這個女商人變得有些怪異,那個珠光寶氣的貴婦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女人有情有義,身上洋溢著一股溫馨而親和的氣息,使人在情感上有一種無法推拒的感覺。
「這樣吧凌老闆,看得出來,你雖然來的時間不長,倒是對梁州有了感情,我得代表梁州人謝謝你。我也十分願意幫這位母親找到自己的孩子,可這些年梁州變化太大,你要是能把詳細的情況告訴我,比如孩子父母的情況,梁州還有什麼親戚呀,越具體越好,或許有一天真能找到這個孩子呢。」
「那、那好。」凌清揚有些激動了,「若是能找到她,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管花多大代價,我都會補償的。」凌清揚顯得有些不能自持。她一下子握住了何雨的手,久久沒有鬆開。那手心全是汗,帶著體溫的傳遞,綿軟而輕柔。
何雨聽得心中暗笑:這哪是為別人找孩子,分明是找自己的孩子嘛。看來,再精明的人,遇上親情至愛都會露出真面目來的,可這自稱姚霞的洋太太怎麼會有梁州城的孩子呢,真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