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定位跟蹤器再次停滯。齊若雷知道那個微型機是植入在黃河平皮下的,不會被人發現。但地下城凶險叵測,肯定是又遇到了什麼意外,不由得擔心起來。
齊若雷回想起那天在秘密接頭點單獨和黃河平的一番談話,他有些後悔,是不是自己在決策上出了錯誤,或者是自己真像黃河平說的心腸硬如鐵石。從情感上說,他不該再讓黃河平去冒這種風險,他付出的已經夠多了。可是,以四年忍辱負重的代價換取眼下這起驚天大案的破獲,也是值得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樣的任務,也非黃河平莫屬,可眼下的景況又使齊若雷的心懸吊起來。
…………
齊若雷的擔心不是多餘的。黃河平這次遇險,不在地下城險象叢生的通道中,而在於和他同行的小老漢。
黃河平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感到自己是被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而且是五花大綁,捆成死刑犯的那種結扣。他不知道小老漢藏東西的那個方洞裡,不僅有壁畫,還有這麼長的繩索,更為可恨的是這小子藏著麻醉劑,把自己迷昏了過去。
小老漢盤腿坐著,看他醒來,露出了一臉的凶相,這還是和小老漢打交道第一次看見他這般模樣。
「說吧,留你一口氣,臨死前也得讓你鬧個明白。」
「你這個遭天殺的小老漢,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玩意兒,得了寶就想甩了朋友,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良心?哼,你警察就有良心?我哥仨被殺的殺,抓的抓,判的判,你們就有良心?」小老漢擰眉怒目,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我這一輩子就恨小人,恨臥底的暗探,你以為我小老漢白在這道上混,不知道你是幹啥吃的?」
「他媽的,我是臥底?!跟著你混得雞飛蛋打狗添燈,命都快沒了,我臥你媽的底了!」
「看來不上刑你是不知道馬王爺幾隻眼。」小老漢咬牙切齒,上手勒了一把繩套,痛得黃河平直咧嘴,扭過臉又罵了起來。小老漢停了手說,「看在你救我幾次的分上,我也不願費這個勁,說吧,你到底是哪一路的王八蛋?」
小老漢貼近黃河平的眼前,手中晃動著一件東西,那正是在積沙墓遇險時丟失的那只加密手機。屏幕上面現出了一連串的代碼,小老漢根本看不懂,可猜出了八九分。
「從一開始俺就知道你們的主意,這是放長線釣大魚,找到壁畫我的末日也就到了,豈不知你們那兩下子怎蒙得了我小老漢兒。在地面上你們有手槍警車電警棍,牛逼哄哄的,我沒法子,就得利用你。可到地底下可是我小老漢的天地,就是再來個千八百十號人也休想抓我一根汗毛。沒想到吧,哈哈,哈哈哈……」小老漢得意洋洋,笑得抓耳搔腮,活像一隻大馬猴。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明人不做暗事。你可以對我恩將仇報,我不能對你不仁不義。在咱倆交情斷絕之前,我得奉勸你兩句,把壁畫交出去,給自己留條活路。」
「哈哈,交壁畫?你騙三歲小孩子去吧。偷一幅畫就可以炮敲頭,你想讓我死幾回?想拿我的腦袋當尿罐兒踢,沒門兒,老子還要在梁州地下逍遙幾十年哩!」
黃河平頓覺一股涼氣在全身瀰漫開來,自己的身份既已暴露,眼下的情況是他始料不及的:這小老漢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的,惟一的遺憾是壁畫沒有追到手,自己背著多年的黑鍋還沒洗清,倒先像老鼠一樣死在這黑暗的地下,真令人有些悲哀。死對黃河平已經不是那麼可怕了,可眼睜睜看著壁畫自己卻束手無策,他真不甘心。掃了一眼小老漢身後的壁畫,絕望中的黃河平突然冒出了一個十分大膽的念頭,這念頭使他興奮得心膛突突直跳,他鎮靜了一下自己,冷冷掠了一眼猴子似的小老漢,那對鬼火似的眼睛也正瞅著自己,但分明能看出他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那是一種獵物對天敵與生俱來的畏懼感。
黃河平輕蔑地笑了,笑得小老漢一時不知所措。
「我以為光彭彪手裡的寶貝是破泥板,鬧半天你倆拿的是一路貨。」
「嘿嘿。」小老漢咧了嘴,「我手裡的要是假貨,頭朝下叫人當尿罐子踢。」
「你以為你的頭值幾個錢?拿人家的假貨當真貨,人家還不能拿你的腦袋當尿罐子踢?!」
「你他媽說啥?」小老漢聽出黃河平話裡有話,倒認真起來。
「我是說你走假坑別人,你就敢擔保別人不會坑你?」
「啥意思?」
「你手裡的這些畫全是仿品。」
「放你媽的屁,老子從庫房裡掂出來的,讓人仿了一套哄了你們,就連你這『一把摸』也上了我的當,你現在死到臨頭還想蒙我。」
「你這有眼無珠的東西,也配得上讓我『一把摸』?瞎話一出口就漏了底,根本不配在我面前耍花招?」
「得了吧,『一把摸』?你一把摸到閻王爺的蛋上——找死去吧。」
「你心虛了吧,我一句話還沒說完,你就坐不住了,說明你心裡有鬼。你要是不願意聽,我一句也不說,任你殺剮,我要是寒寒臉兒,就不算道上混出來的『一把摸』。」
昏暗中的小老漢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突然問道:「喂,你真的是『一把摸』?」
「我有心搭救你,陪你下這十八層地獄,你卻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好吧,你就等著賣你的寶吧,看能不能抵得上一個尿罐子的錢。」黃河平乾脆閉上了眼睛,不再說。
「你說俺這是假貨,有啥憑據?」小老漢看看對方的氣勢,退了一步說。
「什麼都是假的,可功夫是真的,沒聽說我這手叫『假貨怕』嗎?」黃河平睜開眼,一副鄙夷不屑的神色。
「我這是原裝地道貨,還用你摸?」
「還是怕吧,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怕摸就有假。」
「哼,摸也無妨,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活不了一個時辰了,我能怕你一個活死人不成,不要說摸,看都可以。」說著,小老漢拿過一幅壁畫,故意在對方臉前晃了一下,一臉的炫耀。
「你他媽這是在耍我,我不摸了。」黃河平再次閉上了眼。
「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我可不怕你給我玩活,這裡反正是咱倆,我一走你也就死定了,東西在這兒,摸吧。」
小老漢用那幅畫碰了碰對方的手指,不想黃河平連眼都沒睜。
「你是逼我,還是請教我?」黃河平索性背過臉,不再搭理對方。
「咦,俺還怕了你不成?」小老漢把黃河平反剪的右手從繩索中抽出,恐他有詐,小心翼翼將那幅持扇宮女畫送到了黃河平的手邊,讓對方來摸。黃河平閉上眼睛,正反面摸了一遍,突然睜開了眼,露出了滿臉的譏諷,連嘴角都翹了起來。他萬沒有想到,這靈機一動倒歪打正著:這幅壁畫果真也是仿品,只不過仿技更高!真是他媽的活見鬼了,想起幾天來的地下遭遇和眼前的情景,他真是啼笑皆非,頓感一陣輕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啥?完了吧你。」小老漢被笑得有點發毛,色厲內荏道。
「我笑你命大,還不至於判死罪,為你慶幸唄。」
「你不要唬我,俺小老漢也是走過天津下過衛,吃過大盤子荊芥辣子的,你說它假,俺倒要你說說根據。」
「把我扶起來!」黃河平命令對方。
小老漢乖乖地把黃河平拖得靠在了洞壁上,托起黃河平的下巴說:「反正你這『一把摸』也只能摸到我這裡就算畢了。」
「小老漢兒,道上人說你精明,我說你是狗屎不是。你是拿著槽木當神供,偷出來的全是爛泥一筐,白給我都嫌沉。」
「你就編吧,我看你怎麼能把這方的說成圓的。」小老漢嗤之以鼻,一邊冷笑著。
「我剛才摸了一把畫面,這叫什麼懂嗎?這叫問相——漢唐壁畫,面相平白光滑,好似小孩的屁股,沒有一點沙粒,圓潤細膩,手感極佳。你這塊兒像什麼,簡直就是八十老頭的臉,像你的這號尊容,整個一副絲瓜瓤子。」
「你就說吧,還有啥?」小老漢嘴上不信,還是把蠟燭湊近了那幅畫。
「這第二呢叫側相,你把壁畫立起來,瞪大眼珠子看看側面的底泥。」
「我看著呢,這有啥呀?」
「你看這畫上的顏色,從表皮滲下去,是垂直方向走的,還是斜下方走的?」
「那當然是垂直啊。」小老漢當即答道。
「要是在墓道畫壁畫,畫工是站著畫還是趴在地上畫呢?」
「那自然是站著畫啦。」小老漢聽出點味兒,口氣不是那麼強硬了。
「既然是站著,畫筆是從上到下運力的,若顏色是自上而下走的,從底泥側相看,顏色肯定向斜下方滲進去,你手裡的畫是垂直滲透的,那只有一個可能……」
「你說是趴在地上畫的?!」
「算你聰明。還有這第三,叫合相,你再把這十幾幅畫拼起來看,畫之間會有斷頭,顏色也深淺不一,顯然不是一次畫成。當年的畫匠要是這水平,有幾個也得拉出去宰了,他只能是一氣呵成,一筆下來,哪能一塊一塊地零叨呢?!」
小老漢聽了心裡不禁毛骨悚然。不想沒等他開口,這邊黃河平倒接著追問道:「你老實說,這畫你掂出來之後中間有人過手了嗎?」
「出手就攥著,這畫沒有一秒鐘離開過我的雙眼,連睡覺我都盯著哪。」小老漢這會兒似乎說的全是實話。
「那彭彪呢,他接觸過這批畫嗎?」黃河平幫他回憶。小老漢直搖頭,他此時留了一手:他和彭彪倒到境外的壁畫,正是自己找人通過郭煌製作的那批仿品,這件事一直背著彭彪,如今在「一把摸」面前,小老漢沒有敢露出這個底細。
「這麼說,從一開始你偷的就是假貨。」
小老漢沒做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腦袋耷得像條蔫瓜。
「你難受個茄子啊,人家這是救你一命,你該磕八個響頭謝人家才對哩。」
「你是說我忙乎了半天,是給人家蒸了一鍋饃?」小老漢哭喪著臉,模樣難死畫匠。
「我說你是撿了一條命,你要偷了真品那才叫哭天無淚,呼地不靈,這一回偷瞎了還算有救,法律上有一條叫『對像錯誤』,量刑時候起碼判不了死罪,立了功還能減刑,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你說的這都是真的嗎?老哥哥。」小老漢霎時間又把臉變了過來,皺褶裡都堆著笑。
「我只恨自己看走了眼,不該度你這個不識好人心的玩意兒。」
「那我該咋辦?」
「背上假畫跟我投案去。」
「可說啥都晚了,我摸不著出去的道哇。」
「你他媽還不快給我解開這繩子,幫你背上這寶貝,順著炮響的地方朝前走啊。」
「可是得說死了,我這算自首,主動投案,你要是出來使壞,我非殺了你,咱倆一天週年。」小老漢給黃河平解繩子,一邊還不放心。黃河平輕蔑地笑道:「我要使壞,早就沒了你的活頭了,更不要說剛才還救了你這個喂不熟的東西。快把我的胳膊揉一揉,沒有我一把摸的這雙手,也就不會有你的命,走吧——」
小老漢的內心此時已被黃河平牢牢牽著:手中壁畫的真假成了心病,使他不得不依賴對方,一場較量,也讓他心悅誠服,變得老實多了。
兩人像幽靈一樣從積沙墓中鑽出來,經過商量,為了防止壁畫再次被沙土淹埋,小老漢從藏壁畫的洞口中掏出一條床單扯成兩半,每人都背了一個布包袱,裡邊裝著壁畫。由於負重,在黑暗中走了不到幾百米,便一個個氣喘吁吁起來。小老漢見黃河平累了,讓他坐著休息,自個兒提了棍子到前面探路,不多一會兒,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眉眼兒卻閃著光。
「老兄,你往前走幾步,看那是什麼?」順著小老漢舉著蠟燭的方向,黃河平視線所及,只見是半截城樓,牆上留著圓圓的孔洞,像是炮口。
「這是城牆,咱又到了一個朝代,你看這磚,是用江米湯和著白灰彌縫,炮也炸不動,下邊這紅夯土,砸得就像鐵塊,這邊上的斜坡是上馬道,我估摸著這當年打仗用水當兵,水淹了城門就用木板蓋上,板子朽了露出這條救命道,咱們有救了!」
順著黑漆漆的磚階道,他們很快來到一處極寬敞的空間,頭上是磚砌的拱頂,腳下是扒地的大方磚,原來是處高大的城門洞。黃河平只顧抬頭觀察,不想腳下被絆了一下,發現是一塊方方正正凸起的石頭。
「這是關城門的門擋!」小老漢叫起來,他舉著燭光的手一晃,蠟油從手中流到胳膊上,在最後一線光明熄滅的一瞬間,黃河平看到四周竟全是森然狼藉的白骨。可以想見,這裡曾爆發過一場慘烈的肉搏戰,盾牌和刀劍早已腐朽,盔甲戰旗化成了粉末,交戰雙方敵我莫辨。
就在這時,前邊的小老漢又發出了一聲嚇人的喊叫,因為城門洞向前的通道全被橫七豎八的巨大木料堵死了,根本沒有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