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走得遠了,兩人開始踅回頭。「這幾十年,他們就像一群吸血的螞蟥,抓了一批,又一批爬上來找你較勁,一次又一次地盜寶挖墓,像急紅了眼的野狗。小的打大了,大的打怕了,該抓的抓了,該斃的斃了,可後邊的老賊總也沒露面,根子挖不淨,我就是退了休,夜裡也睡不踏實。我希望這一回他栽到我手上,這樣站在你父親的墳前我才問心無愧,我欠的債才算還清了。」齊若雷說著這些話,裝著不經意抹了一把臉,他怕淚水從眼裡湧出來。
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一對情侶,傘壓得很低,哼著《在雨中》的歌兒。齊若雷突然問了一句:
「小雨,你愛他嗎?」
何雨把那把傘高高地擎起,飛快擰了一個圈,把傘頂的雨天女散花似的甩了出去,算作了回答。
齊若雷停下不走了,因為他覺察出了何雨神情的異樣,看著她和身後陸離光怪的街景,他顯得語重心長:
「愛一個人,就得首先得用心去看,去瞭解他的全部。生活可不會是想像中那樣浪漫,尤其是幹我們這行的,接觸社會背面的東西多,時間長了就會變得複雜起來。有時人的內心和表面可能是兩碼子事。就像我對你,心裡把你當成了瓷娃娃似的捧著,可在單位還得黑著臉跟你說話,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在寵著你。我這是望女成龍啊。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現在在我心裡的份量有多重,我希望你能聽懂我的意思。」
何雨內心裡湧起一陣熱浪,她知道老爺子一直惦著自己的婚姻大事,但又恪守著一個原則,就是尊重她的選擇。黃河平離去後,英傑和自己的關係日益升溫,齊若雷自然清楚,可從來沒有表明過態度。要說英傑也屬老爺子的得意門生,整天不離左右,簡直就是他的影子。因此,近來關於齊若雷退二線由英傑接班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有人戲稱英傑叫官場情場兩得意,梁子他們開玩笑的話直接說到了當面,似乎兩個人只剩下拜天地進洞房了。在這樣的情勢下,何雨幾次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她此時真想自己的親生母親出現,如果是那樣的話,溝通就會絲毫沒有障礙。現在,齊若雷主動提及了這樁事,何雨覺得是個極好的機會,可話一出口,卻拐了彎。
「爸,我理解你的意思,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一定得告訴我。」
「唔?」齊若雷看何雨鄭重其事的樣子,也立刻關注地問道,「你說吧,是什麼事?」
「是黃河平四年前出的那件事。」何雨擎傘貼近了齊若雷。
「組織上不是早有結論了嗎?」老爺子顯得大出意料。
何雨說:「我總覺得這件事當時搞得不是很清楚:爸爸犧牲了,只有他一個人的陳述,沒有任何旁證,怎麼能貿然定性呢?況且就是他個人交代,用法律的觀點看,面對危難警察可以緊急避險,為什麼必須選擇無謂的犧牲呢?你不是也經常說,警察的命也是金不換嗎?我覺得這件事應當重新甄別分析。」
齊若雷瞇著眼聽,而後望定何雨:「是不是你還在想著他?」
何雨說:「我沒有辦法不想他,也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助他,我覺得他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一個人是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生活信條的,我瞭解他,有時覺得,他或許就是這個世界上我的另一半,儘管幾年來沒有找見過他,可我做每件事,他好像都在我身邊,告訴我怎麼處理,怎麼辦……」
齊若雷沉默了片刻道:「丫頭,你看問題是不是有些情緒化了,咱們搞案子可不能以個人感情代替工作關係,黃河平現在是專案線人,目前的案子和四年前的事最好不要牽扯在一起,這樣容易影響我們的視線。」
「這個我懂,」何雨敞開了心扉,乾脆一吐為快,「我不會因為這個影響工作,但我起碼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對人負責,特別是面對英傑,我必須盡快作出選擇,不能對不起他……」
街上闃無人跡,只有細雨彙集到屋簷處流下的淅瀝聲。齊若雷飽吸了一口這清純的濕潤的空氣,開始轉回了腳步,引著何雨返向家中。
「老何走了,留下這個疑團,誰也難以一時解開呀!從感情上說,我希望這件事有個了結,可事情已有定論,黃河平本人也沒有提出重新甄別的要求,這筆歷史賬還是不要再翻的好,特別是在沒有任何新的證據之前。」
何雨聽得出來,老爺子的話中對她有著某種保留,似乎在顧忌著什麼。她不便深問,因為偵查行當的規矩很明確:不該知道的不能問,知道的絕不能說,特別是高度機密的事,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傳妻兒,她覺察出齊若雷話中的這種成分,可她不甘心,又變了一個角度問道:
「爸,我覺得應當換個思路,為啥大山幫的祖文當年能把咱們裝進去,又能順利逃走,這才是需要追查的關鍵。」
老爺子揚了揚手,顯得怏怏不樂。何雨知道,他平日最討厭人議論當年這場血案,今天自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揭了他的傷疤。可老爺子的回答卻實出何雨的意料。
「小雨啊,有許多事情,一時是難以理清的,要靠時間,才能剝繭抽絲理出頭緒來。俗話說得好,出水才看兩腿泥,凡事拿不準的,先放一放,不要急於定論。現在大案當前,也不允許咱兒女情長。你不但是警察的女兒、烈士的女兒,你更是一個警察,明白事情該怎麼辦,我的想法是——一切都放在案後處理。你說好嗎?」
何雨會意地點了點頭。
兩人說著已回到了家中,老伴已經入睡。齊若雷躡手躡腳打開了書房,招呼何雨進來。兩人又在一起聊了一下眼前的偵破工作。齊若雷告訴何雨,根據海外提供的情報,這個凌清揚是有來頭的,她的前夫祖文是大山幫的頭子,可能就是這些走私文物罪犯們的老根子。他們雖然表面上離了婚,可暗中的關係誰也說不清楚。要把凌清揚來梁州的所有活動查清楚,案子就會露出眉目。
「要記住,事實的真相往往被假象掩蓋著,偵查工作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恢復事實的本來面目。揭露這些假象,讓罪犯顯形,還得用謀略和智慧,還得依靠能接觸對方又能為我們工作的人。」
何雨點點頭說:「你讓物色接觸凌清揚的人已經找到了,本人同意配合我們工作。」
「這人是誰?」齊若雷頓時來了精神。
何雨說:「就是博物館的講解員白舒娜。在跟蹤凌清揚的過程中,我發現她去過格格府,就以瞭解線索的理由到家找了她。我們聊了很多,她突然哭了起來,說擔心郭煌早晚要出大事,因為他已經被凌清揚迷住了,而且還要認她做乾女兒,調她去龍海集團當辦公室主任。」
齊若雷問:「她答應了嗎?」
何雨說:「她不願意陷在他們的關係中,又不想當下拂了凌清揚的面子,就推說看看館裡的情況再說。」
齊若雷沉思片刻點頭道:「好,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條件,從對白舒娜的調查來看,她還是清白的,現在又處在雙方爭奪的關口上,要向她曉以利害,做一下爭取工作。告訴她,這樣做一個是有利於博物館案件的進展,同時,也是對她丈夫彭彪爭取從寬的一個情節。」
父女倆越說越興奮,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凌晨時分。
和何雨分手後的英傑沒有回家,而是駕車匆匆向哥哥英男家趕來。他心急火燎地惦著患腦血栓的父親。
父親的病況早應當住院,但廠裡已破產,醫療費報銷無著,這些天以來,每日由下了崗的嫂子護理,他因此十分內疚。
英男家住大雜院,各家各戶炒菜的鍋碗瓢勺聲混合著說話的聲音傳入耳鼓,飯菜的香味也陣陣襲來,惟有英男住的西廂房裡黑燈瞎火,悄無人聲。他心裡一驚,頓時襲上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幾天前哥哥曾給自己打過一次電話,說父親的病情惡化需要住院,聽說英傑這邊因查案緊張抽不出身回家,嫂子還接過話筒數落了他兩句,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房門的把手處發現捅著一張折疊的紙條,英傑走過去打開來看,見是哥哥的字跡:
「我們去了黃河醫院,住在三號樓病區,到家後速來。」
果然印證了自己的預料,英傑風馳電掣般趕到了醫院,三步並作兩步找到了三號樓病區,頓時發現氣氛有些不對頭。雖然自己穿著便裝,可打聽父親的病房時,那些醫生護士卻對他十二分的客氣。
原來,三號病區是院內最高級的病房,平時專供市裡領導就醫。這裡明窗淨幾,不像是醫院,倒像是星級飯店的客房。推開病室的房門,發現哥哥嫂子都坐在沙發上犯困,病床上的父親已經睡著了。只見老人面色紅潤,睡得十分安穩,還打著均勻的呼嚕,等英傑回轉身的時候,才發現四周放著成束的鮮花和一個個果籃,彷彿開了鮮花水果店,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
見英傑來了,嫂子馬上起了身,笑逐顏開地說:「傑弟,這進口藥就是管用,連掛了幾瓶,症狀就全緩解了,來的時候可把俺們嚇死了。」
見英傑滿腹狐疑的樣子,英男說,「你一定要轉告局長,局裡對咱爸這麼關心,你就一門心思搞案子,家裡這點事兒你就甭操心了,反正你嫂子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比請個陪護強多了,咱不請陪護了,行吧?」
英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料說話的聲音把父親吵醒了,他睜開眼,晃著身子要坐起來,英傑連忙去扶他,發現他是在找床頭的枴杖,掙扎著要下床。
哥嫂見狀也慌忙來勸阻,連忙告訴英傑,老人是怕局裡破費,急著出院回家。因為前天來了一位馬科長幫助張羅住院,辦手續時要求最好的專家給會診,住最好的病房,開特效的藥物,最後還要請陪護,被他們止住了。臨走馬科長還放了一張支票,說領導有交代,要不惜任何代價治好老人的病,英傑太忙顧不上家,老人的一切全由他們負責。
英傑很納悶,局裡哪有什麼馬科長,是家裡人聽錯了,還是隊裡來了人?怎麼自己在單位一點都不知道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英男遞過一張紙條來。說是那位科長留下的領導聯繫電話,臨走再三叮囑如有什麼意外發生,讓英傑直接跟他們取得聯繫。
英傑接過電話號碼一看,剛剛浮出的欣慰和感激頃刻煙消雲散。他登時全然明白了:這是他埋在心靈深處的一樁隱秘,也是常常使他心神不寧的黑色夢魘。
他遲疑片刻,還是撥通了這個電話。耳機裡立刻傳來了一個男人的粗重嗓音:
「英傑老弟,辦案辛苦了,老爺子有病我聽說了,這是兄弟的一份心意,誰都有個難處不是?弟兄們之間,不必客氣,孝敬老人是理所當然的事。」
果然是他。這是自己極想擺脫又無法擺脫的陰影。英傑快步走出病房,看走廊處四處無人,壓低聲音道:
「你的好意我領了,這麼辦實在是不妥當。」
「唉,英傑,咱哥兒倆誰跟誰呀,你的爹就是我的爹,老人家的事你顧不上,我可不能不管哪。」對方在那邊嘿嘿笑著,那聲音就像一記黏性很大的膏藥貼在了英傑的心頭,而且這黑乎乎的東西瞬間瀰散開去,又和手機電路板上的那塊芯片連在了一起。就像突然並連的電路,騰起了一道可怕的弧光。
「我告訴你,今後我的事兒你少插手!」英傑發了狠,啪的一聲關了新換的手機。
英傑回到病房,讓哥嫂回去休息,然後貼著病床坐下來。只見父親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牙齒咬得緊繃繃的,一句話也不說。英傑知道,老人是在生他的氣。年前父親病倒時正趕上出差,等回來的時候,老人已口歪眼斜躺在醫院,由於藥物跟不上,腦血栓造成了溢血,形成了右半身半肢癱瘓。哥嫂說,隔壁一天進來的老人,做老闆的兒子一手拍到醫院二十萬,進口藥物可勁兒地用,特護上了三個,幾天就能下床走路了。啥是孝順,錢才是最大的孝子,沒有錢心裡再有也白搭。英傑發了狠,托朋友在銀行貸了款,總算是控制住了病情,可如今停了藥,又出現了多種併發症。這次老人病得不輕,說話十分費力氣,但神智卻異常清醒。
「傑,你是不是我的兒子?」
「爸,有啥你就說吧,我聽著哩。」
「你爹打過仗,戰場上死的,頭朝前的是英雄,頭朝後的就是孬種,你懂嗎?」
「你兒子可從來沒給你丟過人哪。」
「那好,你要是曾廣明的兒子,就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說吧,我答應。」
「把我背回去,咱回家治!」
「……」
「你聾了還是啞巴了,你要明白,你是吃官飯穿官衣的,不能為我毀了你一輩子的前程!」老人哆哆嗦嗦伸出了手,英傑扶他坐起來的時候,自己早已淚如雨下了。
「走!」
老爺子聲嘶力竭地喊著,一下子滾到了英傑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