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指揮中心GPS衛星定位的大屏幕上,英傑和何雨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小亮點,這亮點固定在那裡已經很長時間了,現在又開始了移動。這亮點是黃河平身上的跟蹤器在顯示,說明小老漢和他在地下的活動正常。數日前,英傑採取欲擒故縱的手法,使黃河平取得了小老漢的信任,一同潛入了地下城,從剛剛發出的信號看,連被盜的文物也有了下落,英傑和何雨終於大大鬆了口氣。
從市局開車出來,天上飄起了小雨,透過窗前的刮雨器,只見遠遠近近的樓宇都籠罩在細雨迷濛之中,整個城市彷彿都蒙上了一層柔媚恬靜的紗幔。此時街道兩旁霓虹閃爍,飄來悠揚的樂曲。何雨注意到,車子的後視鏡處掛著一個小物件,仔細看去,原來是不久前她送給英傑的那個紫玉雕的小鎮墓獸,這玉獸光滑可鑒,做俯臥回首狀,樣子憨態可掬,全然沒有常見的那種猙獰面目。
「你說這黃河平他們能從下邊出來嗎?」何雨的話語裡透著擔憂。
「按老爺子的分析,這小老漢是地下城網絡中的蜘蛛,說不定啥時候就會從前面的大街口鑽出來。」英傑減了速,愛憐地看了一眼旁邊一臉疲憊的何雨說,「今天我請客,咱們吃海鮮去,菜河灣有一家新開的粵菜館,燒的菜讓你吃了這回想下回。」
何雨說,今天齊若雷夫婦打來電話專門在家等她回去吃個團圓飯,改天她再奉陪。英傑不再勉強,把何雨送到家門口時,幫助打開了車門。
「怎麼,當了一天的車伕,也不犒勞一下就走嗎?」
「你閉上眼,不許看。」何雨扭轉身子,用纖細的指尖撮成鳥嘴狀,朝著英傑鼓起的腮幫啄了一口,舌頭誇張似的嘖了一聲,痛得英傑哎喲著睜開了眼。他看何雨咯咯笑著就要下車,一把就把對方柔韌的腰部攬住了。何雨來不及躲閃,頃刻被對方帶著力量和火熱的嘴唇找到了目標,一股男子漢特有的氣息,連同幾天未刮的胡茬兒,一股腦地摩擦著何雨細嫩的皮膚。
何雨的內心狂跳,她被點燃得幾乎要陶醉了,看到對方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亮光,全身像發瘧似的抖動,聲音也變得語無倫次了。
「小雨,我,我太愛你了……」
何雨沒有做聲,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她又能說什麼呢?平心而論,她並不屬於那種守舊的姑娘,同樣渴望鮮花怒放的激情。從這個角度,她覺得有些對不起英傑,從確定關係那天起,她從未讓對方超越戀人的界線,表達愛意也僅限於擁抱。
被愛慾燃燒的英傑今天變得像頭雄獅般的強悍,把她整個兒像羔羊一樣抱在了懷中,一隻手開始向她的胸部滑動,堅硬的嘴唇已開始觸動了自己敏感的舌尖,一陣銷魂的激情正向全身流布……
也就是在這一刻,一個更深切遙遠的吻浮現出來,連同那個人影頑強地佔據了整個腦際,使她從沸騰的慾念中清醒過來,開始用一隻手十分輕柔但很堅決地排斥著那隻大手的滑動。
英傑的力度卻沒有減退,反而因阻擋用臂膀更熱烈地箍住了自己,另一隻手則粗魯地侵入了禁區。
「英傑,你瘋了,快鬆開!」何雨掙扎未果,猛然一個翻腕,將英傑痛得大叫一聲,抽開了整個身子,這一手漂亮的反關節動作叫「金絲纏腕」,還是英傑的傳授,不料被對方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這麼狠心哪小雨,胳膊都要斷了!」英傑吸溜著嘴巴,額頭上都冒出了汗來。
何雨慌忙揉著對方的膀子,幫著活動手腕,又捧起了那只負痛的手,像過家家哄孩子一樣用嘴吹拂著:「誰讓你調皮不聽話,下次要老實點,不許亂走亂動,你看,那隻小神獸正瞪著咱們呢……」
何雨說著,迅速把警服理了個平整,將零亂的頭髮對著後視鏡梳了梳,她意外地發現,英傑的那雙眼睛卻有些異樣。
「這是不是老爺子的意思,你告訴我。」英傑抽回手,狠勁轉動了一下酸楚的骨節,聲音冷颼颼的。
「你瞎說什麼呀,我給你說過不止一次了,你總得給我時間……」
「可你為我想過沒有,老父親躺在醫院都快蹬腿了,就是不咽這口氣,他就等著咱倆的事兒有個確信兒呢!」英傑狠命抓住了自己的頭髮,表情顯得十分痛苦,繼而發出了一聲粗重的歎息:
「你說,是不是因為他……」
一陣可怕的沉默後,何雨的臉變得刷白,她拚命咬著自己的嘴唇,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這一切都映在後視鏡上,英傑看得一清二楚。
「英傑,你對我好我都知道,可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兒。」
「噢,說說看嘛。」英傑表示理解似的點點。
「他沒有那麼壞,我對他有一個基本瞭解,即使有那檔子事,我覺得他也是一時失誤,他是一個……」
「他是什麼?他究竟對你說了什麼,你憑什麼相信他,而不相信組織?!」
「他曾經是我的朋友,一個我信賴的人……況且,我還傷害過他。」她快要哭出來,但很快又面對著英傑,「英傑,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可我又不能騙了自己,那樣做是更對不起你。」
「何雨啊何雨,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很清楚,如果你找了別人,看不上咱警察,我都能原諒,可他是什麼?是一個敗類,是殺害何隊長的幫兇,是警隊不共戴天的仇敵!這幾年,他已經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文物販子,現在他又來勾引你,利用你的感情干擾案件,你太幼稚、太容易輕信人了。」
「英傑,你不是說要幫助他,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嗎?我們一起讓他重新站起來不好嗎?他也曾經是你的戰友,這次又拼上命鑽到地下拱案子,我希望……」
「好哇,何雨,我真想不到你能這樣用感情代替偵查原則。他究竟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變得鬼迷三道,無組織無紀律,半夜去和他約會?!」
「英傑,你監視我?」何雨的臉色通紅,連額頭上都充滿了血色,「我想不到你這樣狹隘,你太不理解我了。」何雨從未和英傑翻過臉,這次是真生氣了,因為直到現在她才突然明白,那天她和黃河平在三孔橋的約會,完全是英傑從中作梗,才最終使她違約的。她十二萬分地不理解,這男人們一遇情感上的問題,統統變得小肚雞腸,當然,也包括那個玩世不恭、出言尖刻的黃河平。
「何雨,我是在保護你,也是對警隊負責,你太容易受情感左右了,他現在是啥人?是灰色線人,不是你過去的戀人,再這樣下去,我只有告訴老爺子,讓你馬上離開專案組!」
這一記撒手鑭太厲害,以至於何雨半天沒有回過話來。
「小雨,」只聽英傑繼續道,「搞公安工作千萬不能講私情,這樣會壞大事。我何嘗不想挽救他,當初我倆可以說是最貼心的哥們兒,可這一次要看他涉案的深淺和立功的表現。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只是開始洗刷罪惡,下一步,我們還要觀察,當然,也要給他創造立功的條件。」
何雨有所緩和地點頭,因為英傑說得在理,黃河平現在還是涉案人員,政策和法律不允許她兒女情長。另外,她最怕矛盾再扯到齊若雷那裡去,因此不再做聲。見衝突有了轉機,英傑拍了拍她的肩頭,換了一種輕柔的語氣:「小雨,別胡思亂想了,啊,早點回家吧,晚了老爺子又該罵我了。」
何雨不知道自己怎麼下的車,又怎麼上的樓梯,推開的家門。
看著女兒心事重重的樣子,坐在桌邊的齊若雷立即丟了那本翻爛了的《吳清源大師棋譜》,卸了花鏡,沖老伴喊道:「老婆子,女兒回來了,還不快把好菜端上來慰勞慰勞。小雨啊,那句詞兒怎麼說的?對,叫『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吧?」
「爸,案件辦瞎火,最交不了差的就是你,你還有心說風涼話,我都快為你急死了。」何雨一邊夾菜一邊嘟著嘴。母親正把一碗熱騰騰的東坡肘子端在了她的面前。
「小雨呀,回家莫談煩心事,他一個馬上要退下來的人了,什麼事都不在乎,你跟他較什麼真兒呀。」
「對,你媽說的對,性急吃不了熱包子,欲速則不達哩。依我的齊氏理論,破案的功夫往往在案件之外,所以人家叫我齊外論。今兒讓咱小雨先吃飯,之後咱爺兒倆要好好嘮嘮家常。」齊若雷今天情緒有點特別,破例地開了一瓶酒。自從老戰友何濤犧牲,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大杯喝過酒。只見他把酒倒在三個酒杯中,自己先端起來喝了一杯。
「爸,我再敬你一杯,祝你天天快樂,事事順心,不發脾氣,不發牢騷,天天不熊人。」何雨見齊若雷開了戒,端起酒杯和他一飲而盡,又敬了母親一杯。她此時發現兩個老人已經用過了餐,是專門陪她吃飯,便一陣風掃殘雲,急得母親一個勁兒地嗔怪,埋怨老頭子吃飯催人,噎著了孩子。
齊若雷起身去關窗戶,發現窗外的雨下得小了許多,便抽了把雨傘道:
「小雨,陪爸爸遛個彎去,捎帶著我要給你說件事情。」
父女倆下了樓,街上顯得靜悄悄的,只有霧似的毛毛雨漫天飄灑,像是飛花,又好似亮閃閃的水晶。枝形的路燈整齊地排列,延伸向城市的盡頭,在無聲的夜雨中發出皎潔的光亮,使黑夜變得色彩迷離。
看著齊若雷鄭重其事的神態,何雨有些詫異。四年前,父親犧牲後,齊若雷夫婦為了照顧她的生活,收她做了養女,使她的感情上得到了極大的慰藉。她真猜不透作為上級又是養父的齊若雷現在要告訴她什麼。
「今天是你父親何濤收養你的日子。」齊若雷語調平緩,陷入了一種回憶的神情,「那天也是下著小雨,你父親和我是搭檔,兩個人都在順河街派出所工作。那天一起值勤巡邏回來,有人就急匆匆進來報告說,轄區的一位孤老太太突發急病死在了家裡,家中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一個不滿週歲的女嬰。我和你爸爸馬上趕過去,老太太早已嚥了氣。向鄰居打聽,她是剛換了房子搬到這裡的,沒有人知道她還有什麼親戚。這個小女孩就是你。」
「我?」何雨太驚異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段身世,她只記得母親有病去世得早,父親老是帶著她到局裡值班,從小她就在公安局的院子裡長大,見了男警察就叫叔叔,女民警就叫阿姨。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世,包括親生父母竟然都是一個謎。
「當時你哇哇直哭,老何把你抱起來,用桌邊的奶瓶子溫熱來餵你。你當時用小襁褓包著,露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兒,白生生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玉墜兒。看樣子是老人病危前特意留下的一件信物。你爸爸一看到你的樣子就喜歡上了,你母親有病不能生育,他早就想抱養個孩子,經過請示局裡,組織上也同意了,當下還給你起了名字。因為當天下著雨,所以叫你何雨。何方來的一場春雨,暖了你父母的心哪。」
何雨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佩戴的小玉墜,那是隻兔子,據行家說是塊上好的羊脂古玉,紅紅的眼睛是鑲嵌的瑪瑙石。她這才明白,為什麼父親從小讓她戴著它,並且告訴她說,這人能養玉,玉也能養人,人要像玉石那樣堅貞,要一生一世戴著它。
「小雨啊,你是英雄的後代,也是警察養大的女兒,我今天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瞭解真實的自己,再去體察這個真實的世界。」
何雨輕輕接過父親手中的雨傘,依偎在齊若雷的肩頭,乖巧地說:「我知道,警營就是我的家,是爸爸養育了我,你培養了我,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我一樣地愛你們,愛你和媽媽。」
齊若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有時的想法有些自私,人老了,不願意讓你離開我們,也不想讓你再從事這種風險最大的職業,這也是對老何的一份承諾。可是總不能讓你永遠是個孩子啊。」
齊若雷瞇著眼,望著如夢如幻的街燈,顯得有些激動起來,「小雨,你父親犧牲時也下著雨,那是個清明節。那天連同你父親死了我們三個弟兄啊,血和雨水混到了一塊兒,在地面上流了那麼遠,這一滴滴血都印到了我的心頭。大仇不報,我對不起你死去的父親,咱警察的命也是金不換哪。和這幫雜碎龜孫們鬥了幾十年,為什麼?就為了護住咱祖宗留下的這點家業,為的給咱梁州人爭這口氣,長這個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