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揚注意到,右首臥室門楣上用魏碑字書著「獨臥軒」三字,並且用古舊花窗組合的隔扇隔開,那花窗隔扇的欞上刻著花鳥走獸,裙板處雕著福祿壽三星和歲寒三友的圖案,使屋內簡直成了木雕陳列室。透過隔扇,她看到一個老式的保險櫃在緊鎖著,旁邊的桌子上,擺放著那幅在郭煌店內見到過的裸女油畫,一縷斜射的陽光此時正投在肖像的臉龐上,使那雙眼睛熠熠發光,飽含著少女的純真和青澀。肖像一邊還有一幅白雲塔的寫生小景,畫得逼真而富有韻致,兩幅畫框由於磨損已顯得老舊,但色彩卻沒有絲毫的減退。
這一刻,郭煌和秦伯翰絲毫沒有注意到凌清揚的表情變化,只聽郭煌說:
「秦老師,你可真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呀,館裡出了案子,你還有心思在這兒刻章?」郭煌見秦伯翰怏怏不樂的表情,故意挑他的話頭兒。
「天下雨娘嫁人,聽天由命吧。」秦伯翰歎了口氣,隨即坐在條几旁的太師椅上,眼睛還在不住打量著凌清揚。本來今天他是奉了曾英傑的指令回家拿他的《城摞城圖譜》,借這個機會偷閒圖個清淨,不料想郭煌這小子又打上門來,而且還帶來一位不速之客,這都使他內心深感不悅。關於這位女老闆的事他略有所聞,甚至包括她和郭煌的風言風語,可相見之下,倒使他萌生出一種十分怪誕的猜測來。
寒暄之後一直未曾開口的凌清揚把頭髮細心地掠向耳後,字斟句酌地說道:「秦老師,我隨郭煌先生是慕名而來,得知您對地下城的考古有很深的造詣。我初到梁州,想做點實業,冒昧來向您這位專家求教。」
凌清揚一開口,那柔和而略帶磁性的語音便使得秦伯翰驟然一陣劇烈的心跳,他怕自己聽不準,拉著太師椅向前挪動了一下,苦笑道,「凌董事長,你是投資做大事業的,我是蝸居小城擺弄破古董的,您向我有何請教呢?」
「你太謙虛了秦館長,我早就聽說你對梁州地下的考察已經達到瞭如指掌的地步。格格府的改造要擴大,作為投資方,為了避免風險,特別是怕碰上什麼地下墓葬的麻煩,所以想請您給明示一二。」凌清揚用一雙矜持而不失嫵媚的眼神看著對方,秦伯翰的表情一剎那間有些發僵,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因為在這瞬間,秦伯翰差一點喊出聲來: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幾十年來魂牽夢繞的初戀女友!那神態那表情,還有把細白牙齒咬合時面頰上的酒窩,特別是那副挺拔光潔的脖子,也像白瓷一樣地耀眼。當初他曾稱讚它是文藝復興大師波拉約洛筆下的「少女之頸」,那上面曾經留有他狂熱的唇痕!
一邊的郭煌不明就裡,看秦伯翰失神的樣子,急了起來:
「老秦,今天凌女士來就是想看看你那張圖譜!」
一時間,神遊相外的秦伯翰拉回了思緒,他兀自搖頭,怨自個兒自作多情,白日裡出了幻覺。因為這女人的鼻眼兒五官又顯得那樣陌生。年齡上看起來也要比自己的女友年輕好多。
「什麼?圖譜?!」秦伯翰先是一愣,繼而鬧明白了,暗罵郭煌多嘴,這是他本來最忌諱提及的事情,沒料到這畫瘋子還讓外邊的女人也攪了進來。他滿心不快,但又礙於面子,只好婉言道:「凌董事長,你可能有所不知,實在是抱歉得很,因為這張圖我讓外國人看過,至今還背著處分。文物局曾對我約法三章,非經組織批准,是不准示人的,請你原諒。」
郭煌萬沒想到秦伯翰會來這一手,登時覺得自己面子掛不住,不由得煩躁起來:「秦老師,你別拿雞毛當令箭,啥事都該分個遠近親疏不是,凌董事長雖是外國籍,可是個愛國華僑啊,人家這是為咱家鄉辦好事啊,咋了,非叫當官的發話才行?難道我這郭煌的臉面還不如別人的二寸寬紙條?!」
「不是那個意思,我實在有我的難處。」秦伯翰皺起了眉頭,對這幅圖譜他實在是心有餘悸。
「啥難處?我看就你膽小,落個樹葉怕砸了腦袋,你那麼小心,壁畫不還是照偷不誤?!」郭煌急了,搶白了對方一句。
「我是沒你膽大!」當著外人遭了揶揄的秦伯翰登時急了眼,「淨讓賊攥在手裡當槍使,還沒接受教訓呀。」
「當啥槍使了?我還真不甩這一套,今後還照仿不誤。咋的了,誰還能把我的手指頭剁了不成?!」郭煌被揭了短,還要發作,不想凌清揚卻突然開口道:「秦館長,既然是這樣,就不必為難你了,我們也只好讓文物局搞地下勘探,讓挖哪挖哪吧,無非是多出筆錢罷了。」說著早站了起來,挎上了漂亮的手包準備離開。
看到凌清揚這樣,郭煌真急了:「老秦哪,你是糊塗還是明白,凌總這是怕破壞咱梁州城的寶貝呀。丟了壁畫就把你嚇成這樣,非得人家去搬荊市長你才認頭,也太俗氣了吧。」
聽了這話,秦伯翰方覺是個理兒,便不再堅持。讓郭煌關上房門,自己轉身進了臥室。凌清揚注意到,秦伯翰從懷裡摸索出鑰匙,用脊背遮擋,轉動著保險櫃的旋鈕。不多時抱出一個十分考究的漆木盒子,抽開蓋匣,裡邊是包著一層黃緞的卷軸。
因為圖譜太長,秦伯翰讓郭煌配合,兩人在桌案上你舒我卷,將一幅長卷慢慢打開。不多時找到了格格府所處的位置,只見在這段局部圖上,工筆描畫著地面上格格府的外觀,地面以下畫的是地層剖面圖,從地表到數十米的地下,標明著不同顏色的地質文化層。格格府一帶,果然如郭煌的介紹,正坐落在歷代京都的中心,地表之下,垂直顯示著宮殿、闕門、廟宇、城垣和樓閣,全像疊羅漢似一層壓著一層。每一處古建築旁邊都加了蠅頭小楷的批注,詳細記載著當年的盛景和考古的遺存。末了,蓋上了一枚精心雕制的鮮紅篆印。凌清揚俯身細看,見是:「金池夜雨」四個秦篆字體。這才知道當初郭煌的介紹並無虛言,這件珍品勞作之浩繁,絕非一日之功;具有的價值,委實難以估量。
就在這一刻,凌清揚趁著秦伯翰俯身指點圖標,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秦伯翰明顯地蒼老了,脖頸處鼓出了一個包,弓似的駝著背,面皮晦暗,顯得十分疲憊。她的心中不禁湧出了些酸楚憐憫的感情。真想把一層窗紙捅破,但她還是斷然地壓抑住了自己。她開始把卷軸推向標定白雲塔位置的一側。
展開的圖譜上,顯示的正是化肥廠的位置,工廠的圍牆垂直坐落在地下一道宮牆上邊,附近便是宮殿遺存,再向下便是夷山被湮沒的山體部分。正欲細看時,秦伯翰卻收了手,卷軸一端交給凌清揚,他扭身把泡好的茶水遞了過來,凌清揚去接茶水,只好把圖譜放下。
「操心這張圖的還有龍老闆,曾經找過我多次,我都拒絕了。」秦伯翰不知何故,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他搞他的企業,為啥偏偏對這個考古也感興趣呢?」凌清揚十分關注地問道。
「你是有所不知,我們這位龍老闆可從不干賠本的買賣,前些年可是市文管會一直注意的人物。」
「秦老師,你做得對,這龍海可千萬不能讓他見到這東西。人得分個品位,他可不像凌董事長,開發格格府之後,她對梁州還有更大的設想……」
「郭先生太抬舉我了吧。」凌清揚截住了畫家的話頭,一邊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下,用嘴輕輕吹拂著飄在杯麵上的茶葉。
「秦館長,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信任,這次來拜訪您,還想順便打聽點事兒。」
「哦,關於哪一方面的?」秦伯翰把圖譜整起,放在桌邊問道。
「受一個朋友所托,打聽一個小女孩的下落。」
「小女孩兒?」秦伯翰搖搖頭,詫異地問:「誰的?」
「我的朋友原本是梁州人,二十年前出國到美國去,有個不滿半歲的小女孩托付給她的姑母撫養,姑母死後,女孩兒便沒了下落。這位朋友告訴我,她原來就住在白雲塔附近的一條街上,在白雲塔公園還交了一位男友,不知道你曉得不曉得這件事情。」凌清揚的聲音很乾澀,兩眼卻目不轉睛地緊盯著秦伯翰。
對方的目光中開始閃出光亮來,但隨著片刻的猶疑,便熄滅了。秦伯翰表情木訥地晃了晃歇頂的腦袋,表示自己一時回憶不起有這些事情。郭煌在旁邊忍不住插話道:「這女人為了出國連孩子都不要了,你這位朋友可真夠狠心的。」
凌清揚斜眄了郭煌一眼,畫家頓覺失言,轉而向秦伯翰追問道:「老秦啊,你不是常說自己是這裡的土著居民,就從未聽說過這方面的事兒?」
秦伯翰覺得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正盯著他,一雙漂亮的眼睛後面正射出冷颼颼的東西,他想閃避開,但不可能,那目光正像尖利的芒刺,已經刺得他坐立不安了。
「你的朋友叫啥名字?」他突然問道。
「叫姚霞。」
聽到這個名字,秦伯翰的手不易覺察地哆嗦了一下,此時他正為凌清揚倒水,不想有多半都倒在了桌上。
郭煌一旁卻抱不平:「既然這姚霞去了美國,孩子的父親呢?他該管這孩子呀。」
「父親把她們母女拋棄了。」凌清揚恨恨地說,「他父親死也不認自己的親生女兒。」
「哪有這樣的混蛋,簡直不算男人!」郭煌忿忿不平地叫起來,好像這男人站在面前的話,他會立刻拳腳相加。
「凌董事長,這個姚霞現在還在美國嗎?她生活得怎麼樣?」秦伯翰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急切地問道。
「她剛去美國的時候兩手空空,能吃的苦吃遍了,做傭工當下人,給人修腳……好在她那時年輕,更要緊的是牽掛著女兒,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女兒,她或許早就死在異國他鄉了。」凌清揚說著,動了感情,面頰和脖子緋紅,脖頸上細細的青筋都顯露出來。
「不過上天有眼,也是她命大,總算是活過來了,而且越活還活得挺好,她惟一的缺憾就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女兒,因此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我幫助找到她。」
「唉,這個女人可真不容易。」郭煌歎道,「我估計這混賬男人八成知道這女孩子的下落,他究竟叫什麼名字,你的朋友告訴你了嗎?」
「這個她倒沒有告訴我,只是說這輩子她永遠不想再提起這個人,可我聽她說過,這個男人曾經是一個畫家。」
凌清揚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秦伯翰的頭上,他的內心在受著極度的煎熬,前額上的虛汗像雨前水缸的水珠滲了出來。而這個漂亮的女人卻像卸了包袱似的恢復了平靜。
「反正這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二十多年了,物是人非,孩子變化很大,好在你秦館長是這裡的老住戶,我想拜託你幫我找一找,好遂了朋友的心願。」
「既然這樣,她自己怎麼不親自回來找一找呢?」秦伯翰問這句話的時候,語調顯得很沉重。
「也許她女兒一旦有了下落,她會回來的。」凌清揚很堅決地回答說。就在凌清揚郭煌正要告辭的時候,門外有人敲門,秦伯翰忙起身開啟了房門。他萬萬沒有想到,進來的竟然是文物緝私隊長曾英傑和何雨。
曾英傑用一雙利目掃了一眼屋內所有的人,最終把審視的目光落在了凌清揚的身上。
「哦,你就是凌董事長吧,今天怎麼有閒暇到咱們秦館長這兒來,該不是尋幽探古吧。」他此時分明已經看見了桌上用黃緞子包裹的卷軸。
「是啊,格格府的二期工程遇到了點難題,我是特來向秦館長討教的。」凌清揚不卑不亢,隨即站起了身子,「曾隊長,非常幸會,你們有公事,我們就不打擾了。」
英傑背著手點點頭,又轉向了郭煌。青年畫家大概覺察出英傑對自己的懷疑,便主動說:「凌女士對咱梁州的古文化很感興趣,是我領她來的。」
凌清揚大大方方過來與秦伯翰握手道別。老夫子伸出手,看到對方拇指微微張開,四個指頭並在一起,沒有彎曲,也沒有任何情感的表露,等他握過去的時候,感到那只柔弱無骨的手有些發涼和顫抖。
英傑淡淡地瞟了一眼兩位造訪者,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兩人開門離去。而後,他的目光轉向了秦伯翰和他手中緊攥著的那件圖譜。
「秦館長,帶上它馬上和我們去一趟市局,齊局長要親自聽一聽這白雲塔和地下城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