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煌從市局緝私隊出來,一肚子懊喪。自己前腳從賊窩裡被凌清揚撈出來,這後腳就被警察找上門來,真是禍不單行,倒霉的事兒全讓自己攤上了。誰曾想到仿了幾張壁畫竟惹來這麼多麻煩!況且這麻煩好像還沒有完,黃河邊的那幫傢伙到底是一路煞神,沒拿到錢會不會善罷甘休。想到這裡又禁不住埋怨凌清揚,如若不把那筆錢拿回來就好了,起碼可以破財消災。這下可好,整天落得提心吊膽。緝私隊這邊,英傑那雙鷹隼似的眼睛老在面前晃動,恨不能把他的五臟六腑洞穿。按理說自己算是個涉案人員了,可偏偏又放了他,莫非是想放長線釣大魚。郭煌越想越覺得六神無主,決定到酒店和凌清揚作個商討。
郭煌來到酒店卻撲了空,服務台說凌清揚剛剛出門。郭煌怏怏不快地踱回自己的畫室,卻連一點兒作畫的心思也沒有。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抽出根煙來想心事。
煙霧繚繞中,他突然發現窗外有個女人的影子一閃,像是朝畫室而來。他急忙起身去迎接,竟和來人撞了個滿懷,仔細一看,卻不是凌清揚。
「舒娜,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快,快進來。」郭煌的驚訝中有幾絲慌亂。
白舒娜坐在沙發上,話未出口,眼角先濕了。這使得郭煌心裡一陣負疚:自從彭彪東窗事發,他還沒有見過她。按舊情,他曾幾次想到家中去安慰安慰她,正欲說話,卻被白舒娜一通抱怨噎了回來:
「郭煌你可交好運了,傍上了香港來的女老闆,財運、桃花運一齊來,沒看出來你的富貴相真不是白長的……」白舒娜想故作輕鬆,可眼淚卻湧了出來。
「彭彪的事兒我聽說了,正要抽空去看看你,可這幾天……」他差一點把黃河遇險的事情說出口,但又嚥了回去,「這幾天……我這兒也亂套了。」
「你還能想起我?哪天我死了你都不會知道!」白舒娜多天來的苦惱、驚嚇和委屈再也憋不住,淚珠順著白淨的臉蛋撲簌簌往下掉,使得郭煌也難受起來,忙上前扶住對方,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白舒娜軟軟地倚在郭煌胸前,忍不住抽泣起來:
「郭煌,我真活得沒意思,往後還能指望誰,彭彪白長個男人身,就是不往正道上走,我真瞎了眼……」
「唉,彭彪也是一時昏了頭,他想多弄點錢還不是為了你們那個家,可他也真渾,那種事也敢沾,簡直拿腦瓜子開玩笑,幸虧這次是假畫,估計判不了幾年,他也是上別人的當了嘛……」郭煌安慰著對方,可有些言不由衷。
「郭煌,」白舒娜抬著頭來,淚汪汪的兩眼怔怔地盯住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詢問,「不管這次他事大事小,反正不會幹乾淨淨出來了,我是不想和他過了,我還年輕,不能被他毀了一輩子……這次我決心下定了……」
白舒娜完全止了淚,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勢。郭煌和她以前纏綿的時候就聽過類似的話,但這次卻不同,郭煌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是在明白無誤地讓他表態。郭煌一時語塞,沉默了良久說:「建個家不容易,再說,這算是彭彪最倒霉的時候,這個時候不能把他往絕路上推……」說這些話連郭煌自己也覺得很虛偽。
「這個時候,哼,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你心眼兒這麼好,是怕我粘住你吧?!」白舒娜變得又恨又傷心,一下子把郭煌推在了一旁,「男人都一樣靠不住……我現在成了你的累贅了,你要不想見我就明說,別假惺惺地裝好人。」她張望了一眼四周豪華的陳設,神情更為失落。
真是豆腐掉到灰堆上,吹也不是打也不是。看著白舒娜無助而悲淒的淚臉,郭煌心軟了下來:「啥事哪像你想得那麼簡單,總得想得周全些吧!」
白舒娜止住了抽泣,似乎只是想從郭煌的話裡找到些希望。她深知郭煌的為人,當初完全是自己的一念之差選擇了彭彪,完全不是郭煌的錯。這叫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現在後悔也晚了,何況她知道郭煌內心對她一直不能釋懷,自己更沒有顏面這個時候逼他。
「舒娜,實話告訴你,我也被捲進了這起案子裡,那天晚上你在我畫店看到的壁畫,被公安局瞄上了。我本來畫的是仿品,可一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這不……」郭煌剛要往下說,只見凌清揚從屋外款款進來了,慌得兩個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喲,郭老師,這就是你常說的白舒娜吧,見過見過。」凌清揚動作優雅地除去外套,回身望著面露驚訝的少婦道,「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真以為是從北京請來的明星主持人哩。」說著,上前拉住了白舒娜的手,像是遇到了久別重逢的故交,一臉的燦然。
「凌老闆,不,凌董事長……我……我是恰好路過酒店,順便來坐坐。」面對著凌清揚一番熱情有加的禮數,倒使白舒娜拘謹起來,一時不知所措。
「啥時候來我都歡迎的嘛,今天既然來了,就甭走了,中午我做東,正巧我沒啥事,咱們一塊兒好好聊聊。」凌清揚明明看出了郭煌和白舒娜之間的小九九,可顯得十分慷慨大度。
白舒娜急忙說:「不用了,哪能一來就給你添麻煩,中午館裡還有點事。」
「哪來的客氣話,聽我的,說定了,天塌的事也不要管它。」凌清揚命令似的擺手,示意對方坐下,「我去前台安排一下就來,你們先聊著,可誰也不能走!」
凌清揚突然出現,又突然從屋中消失,白舒娜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半天才吁出一口長氣來,不無妒意地瞪著郭煌:「你的運氣可真不錯嘛。」
午餐是在畫室裡吃的。凌清揚就有這個本事,能迅速左右人的情緒,席間氣氛輕鬆溫馨,連白舒娜也有了笑意。以前只是聽說國外老闆對員工有親和力,這次真見識了,尤其是酒足飯飽之後,凌清揚的一個建議,更是出乎白舒娜的意料。
「彭彪出了事,你在館裡工作恐怕有些難處,想不想挪挪地方?」
一句話觸到了白舒娜的隱痛,儘管博物考古曾是她摯愛的事業,博物館出了事,她也想配合秦館長協助公安搞清案子,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可想起那些背後的白眼和指指戳戳的議論,她的確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像我搞的這個專業,又能到哪裡去呢?」白舒娜歎了一口氣,隨口答道。
「龍海集團新建的材料廠我有股份在裡頭,那裡的辦公室缺個細心能管事的,你如果能去,我是一百個放心。待遇可以從優,比博物館的工資高三倍,如果同意,現在我就和龍海打招呼。」
聽凌清揚這番話,連郭煌都認為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剛要插話,沒料到白舒娜一聽便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可不去那兒,龍海是個什麼東西,梁州城頂風臭四十里,見了女人像貓聞見腥,看見他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凌清揚聽了此話,不禁笑了起來:「小白呀,你說得不錯,龍海這毛病我也有所聞,可你不必擔心,他就是隻老虎,我也要給套上只鐵籠嘴。我就明言你是我乾女兒,他還敢造次不成?我看他得再借個膽兒。」
聽凌清揚要把自己認乾女兒,白舒娜先是一愣,繼而漸漸品出些味道來,這女人實在是老辣,首先抓住自己急於離館的心理作誘餌,利用她來鉗制龍海;另外還有一層深意,那就是彈指一撥就使自己和她的關係發生了變化:情敵頃刻變成了母女。真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大老闆,橫刀奪了愛,還讓你心存感激。未等白舒娜緩過勁兒來,一邊的郭煌卻急了:
「舒娜,你看凌董事長這麼熱心腸,你可不能負了別人的一番好意,還猶豫個啥?!」
白舒娜狠狠白了一眼郭煌,淡淡一笑道:「凌董事長,承蒙你這麼看得起我,我真是有點受寵若驚了。你是市裡的名人,名牌企業的董事長,我還是不便高攀吧。」
「舒娜,這就說得不對了。說實在話,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起就打心眼裡喜歡你。我一個人在海外漂泊了半生,無兒無女,能有你這樣一個漂亮女兒,是我修來的福分哪。」
「凌董事長,我先謝謝你,可眼下館裡發生了案子,我又是當事人,他們會不會放人我沒有把握,還是讓我考慮兩天再給你答覆,好嗎?」
凌清揚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說:「龍海集團用人是合同制,你在博物館可以辦個留職停薪的手續,先在這裡簽上一年合同,合適了干,不適合走人,還幹你的老本行。館裡要是不放,我也可以幫你疏通關係,這工作上的事我不勉強你,可這女兒媽媽是認定你了。」
凌清揚一邊說,一邊把白舒娜攬到身邊,隨手從手包中取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從中拿出一枚金光閃閃的胸針,把它輕輕別在白舒娜的胸前,左右地一番端詳,讚不絕口地說:「真漂亮,還是戴在我乾女兒身上般配,我都有些嫉妒了呢。」一番話,說的白舒娜不好意思起來。
飯畢,送走了白舒娜,凌清揚喊來幾個下屬交代工作,旁邊的郭煌要走,被她舉手攔住,只好坐在了那裡。郭煌發現這凌清揚可謂精於變臉,剛才認乾女兒的溫情已蕩然無存,儼然一副居高臨下的氣勢。連郭煌這種烈馬般脾氣的人,也有一種跟不上趟子的感覺。這不,等公司的下屬一走,對方又提出了新議題,一定要和他同去拜訪那個倒霉的博物館長秦伯翰,為的是領略一下那件神秘的《城摞城圖譜》。因為已經有言在先,郭煌便一口應承下來。
秦伯翰就住在惠濟河街不遠的小巷裡。這是一處獨門獨戶的老四合院,梁州小巷裡到處都可見這種舊時的院落。門樓的瓦頂上長滿了黃草和瓦松,掛著鐵門環的木門已辨不出漆色,兩邊的門墩上雕著一對有些年月的石獸。院內因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幾隻在壓水井邊喝水的鴿子見得人來,咕咕叫著飛上靠牆邊擺放的拴馬石。
郭煌一進院,照例不打招呼在庭院中站定,大喊了一聲「伯翰兄」,隨後跨步前行,推門入室。
秦伯翰正在埋頭篆刻,桌上堆滿了散亂的章料,他早從喊聲和腳步聲中聽出是誰來了,但連頭都沒抬,依舊手持雕刀,全神貫注,嘴上只說:「坐,自己倒水,我這兒馬上就完。」
郭煌挨著桌子一屁股坐下,伸手攥住了對方刻章的手:「我的秦老師,今兒我給你帶來一位貴客,你總得給我點兒面子吧。」
秦伯翰一愣,抬頭看見郭煌身邊的凌清揚,他一下子站起身,手中的雕刀也跟著掉在了地上。
「介紹一下,這是格格府大酒店的總經理凌清揚女士。」
秦伯翰還在呆立著,兩隻眼睛越過鏡框上方,十分留意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像在拚命搜尋著自己的記憶,但還是失望了。
「對不起,我這屋子太亂,郭煌,快替我把椅子搬過來。」秦伯翰顯得手足無措。就在這當兒,凌清揚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室內。
這是間一廳兩廂的老房子,秦伯翰身後是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畫,條几上的鶴形銅熏爐正冒著淡淡的青煙,裊裊飄在兩邊秦篆字體書寫的條幅上。
半窗日月沉浮,一案古今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