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點 第12章 第八章
    何雨此時坐在寬敞的實驗室,從那件壁畫的背後輕輕刮下少許泥土,和現場提取的殘土一齊放在分子頻譜儀上做比對。她關閉了大燈,以手托腮,靜靜地在桌邊等待著結果。儀器上的紫光燈發出嗡嗡的響聲,投射在奇形怪狀的燒瓶和各種試劑的容器上。她此時已毫無倦意,過往的一切像海潮一樣在腦際洶湧而至。

    何雨是從小在公安局院裡長大的孩子,身上老是穿著養母用警服改做的寬大衣褂,腰裡別著何濤給削的小木槍,學著叔叔阿姨騎摩托的樣子在車斗裡爬上爬下。她長得乖巧可愛,常被值班的警察逗得哭了笑,笑了哭,口袋裡老是塞滿花花綠綠的糖果。在終日喧囂忙碌的警營裡,她認識了很多性情粗獷豪爽的長輩。那個年代,穿警服的多是像父親一樣的專業軍人、知青和工廠選調來的工人。在這種無憂無慮的環境中,她顯得比一般女孩子大方而清純。記得是上了中學的一天,一個年輕的警察和爸爸一起回家,吃了晚飯開始談工作,兩人的聲音很小,何雨還是從門縫中看清了那個年輕人。他個子頎長,膚色黑黑的,一雙眼睛爍亮,話音裡夾著磁性的聲音,像唱歌一樣的好聽,並且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和平常愛開粗俗玩笑的警察們大不一樣。從父親那兒得知,他叫黃河平,父親是治黃工程師。不知為什麼,從第一眼見到這個大哥哥似的警察,她就突然湧上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是自己從小沒有同齡玩伴兒,還是缺少兄長姐妹的呵護,一種依戀和親近的情感使她很快和對方熟悉了。

    在以後的歲月裡,她很快瞭解到,黃河平是從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畢業的學生,是爸爸工作上得力的助手,不但工作勤奮,而且酷愛讀書。就在自己備戰高考時,最頭疼的古文就是靠他輔導的。記得考上黃河大學那天,她纏著黃河平開著摩托帶自己上黃河大堤,沿著滔滔流淌的黃河,她聽黃河平講黃河的故事,講黃河為什麼在壺口形成了壯觀的大瀑布,講它為什麼到了梁州就一瀉千里,成了銅頭鐵尾豆腐腰。並且還知道了他名字的來歷,原來是源自他父親年輕時的座右銘:名利非我願,但使黃河平。

    從那天起,她開始叫他河平哥,她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可以依賴的大哥哥,他堅強而結實,就像黃河之中那塊凸起的礁石。在黃河平的影響下,何雨報考了黃河大學的歷史系,畢業後正值公安局招警,她就以優異的成績進入警營,順理成章地分配到文物緝私隊,並且在何濤的作用下,跟上黃河平實習。

    那是何雨一生中最燦爛幸福的時光,她每天不離黃河平身前身後,簡直成了個跟屁蟲。他們一塊兒出去工作,一塊兒清晨圍著古城牆跑步。隨著歲月的流逝,何雨此時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警營綠色的海洋裡,彷彿一朵耀眼的白蓮花。一次執行外線任務時,使兩人的關係驟然升溫。

    那是一個酷熱難耐的夏日,幾個人跟蹤一名文物販子。何雨工作剛上手,方向感很差,不一會兒不僅脫了梢,而且還迷了路。天又突降暴雨,她躲在樹下一時不知所措,地下不多時已積起了沒膝的雨水。就在這時,就見一輛自行車衝到了眼前,車上披雨衣的人不由分說把自己拎了起來,像騰雲駕霧一樣放在了後車架上。很快,雨衣又像寬大的翅膀罩在她身上。外邊暴雨如注,爆豆似的雨點砸在頭頂,她就像躲進了烏篷船。原來是黃河平回來找她。由於自行車在水中左右擺動,她無意間摟緊了黃河平的腰,第一次感到了男人身體的溫度,和對方肌肉緊張抽動的那種節奏。一陣內心的狂跳使她呼吸急促,在寬大的雨衣中,她情不自禁地把臉貼在了那堅實有力的脊背上,聽到了前面寬厚的胸膛裡打鼓似的呼吸聲……

    車子緩緩停下了,任外邊瓢潑般的大雨嘩嘩下著,一件寬大無比的警用雨衣遮住了他們,自行車被孤零零放棄在一邊。兩個青春的身體貼在了一起,由於淋透了的衣服透明地粘在了身上,兩人幾乎是赤裸著面對,都感到了各自心臟在劇烈地跳動,似乎所有的肌膚都重合在了一起。一股電流一樣的感覺衝擊著何雨的全身,她覺得自己全然要飄浮起來,兩腿也失去了支撐,彷彿渾身失去了重量,四處變得毫無依傍。就在要傾倒的一刻,她感覺到那雙有力的臂膀在支撐著她,而對方火熱的嘴唇正在急切地找尋著自己。她輕輕地把抿緊了的雙唇迎了上去,感到了有些發冷似的震顫,而這震顫又傳遞給了黃河平。兩人頓時更加緊密地抱住,任身體裡的血液和天地間的滂沱大雨一起在翻騰澎湃。這一吻,竟然像這場暴雨一樣激越,吻得持久而漫長,像是一場溫柔而典雅的儀式,一直到驟雨初歇,天空亮麗之時,等撩起雨衣,天地間一片明媚!何雨這時才發現,他們正立在平時經常跑步的一座三孔橋處。此時,一道彩虹正在湖水的漣漪中若隱若現……

    如果沒有那場變故,一切都在順理成章的發展中,兩人的秘密很快被何濤知道了,他默許了他們的愛情。可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那個淒冷之夜的槍聲把這場如火如荼的愛打得粉碎。何雨起初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關於黃河平臨陣脫逃的傳聞,甚至不能容忍叛徒、逃兵的字眼和自己心愛的人聯繫在一起。但事後對方含糊其詞的回答卻加重了她的懷疑。

    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何雨的家中,當弔唁的人陸續離去,黃河平一個人表情麻木地站在角落裡。她走過去,盯住了那雙失神的眼睛。

    「河平,你今天必須把當時發生的經過給我說清楚,你說嘛。」

    「……」

    她期待著從黃河平口中說出與督察處調查結果不同的結論,但對方沉默不語,像傻子一樣呆立著。

    「不,那決不是事情的全部!你是個警察,是個男人,為啥不敢面對發生過的一切?你你會那麼做嗎?那是你嗎?你給我說話呀……」她幾乎要哀求他,搖撼他了,可對方囁嚅著,好像已被那場殘酷的槍戰驚破了膽,變得精神恍惚,目光猶疑。

    「小雨,我真的對不住你。」過了許久,他終於抬起眼睛,冒出了這樣一句。

    何雨傷心欲絕,她不知此後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一股怒火從胸膛燒遍了全身,黃河平的衣服被撕扯,臉上霎時就有了五個火辣辣的紅指印。看到這些,她又心疼萬分,伏在黃河平的肩頭上嗚嗚大哭起來。

    他至今還能清楚記得黃河平當時的神情:臉部慘白變形,手在簌簌發抖,眼睛裡佈滿著血絲。在一陣極其痛苦的衝動中,竟吐出了一連串的話語:「何隊長的死,我比誰都心痛,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別無選擇,真的,別無選擇,請你原諒我。」

    黃河平淚光閃閃,欲言又止:「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當然明白了,你不要說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何雨關閉了自己情感的大門,守著一病不起的養母,直到把她送終。齊若雷為了幫助她調整心緒,也是出於工作的需要,從省裡要了指標,專門送她到公安大學進修。這段時間,使她有機會看到黃河平當年學習的地方,睹物傷情,免不了又抱怨起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有坐下來和他認真談談現場的細節,憑現在她懂得的現場勘查知識,特別是關於珍惜警察生命和正當防衛的理念,她完全能夠幫他判斷當時的應急處置是否妥當。如果有可能,她甚至還想幫他重新甄別一下對他的處理是不是過重。可這一切都屬於一廂情願,黃河平一去不返,始終沒有給她這樣一個機會。

    就在這一期間,英傑進入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縷陽光,一點一點從門縫中透射進來。英傑是轉業軍人,他不像黃河平那樣文雅內秀,而是像團火焰似的熱情迸射,在辦公室走廊裡總是聽到他和別人說話的高腔大嗓,對文物販子更是聲色俱厲,可惟獨對何雨卻溫柔細語,呵護有加,這都使她感到溫馨和慰藉。但是,何雨的內心也是一直在矛盾著,女人總是把自己初戀的情人根植於心底,並且經常把以後接觸的異性與前者比較:與黃河平在一起,完全是精神上的愉悅和共鳴;和英傑相處,多是一種欣慰和感動,而少一些發自內心的激情。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種鐘擺效應逐漸使她偏向了英傑。但憑內心深處的理智判斷,她仍然眷戀著黃河平。所以,黃河平的出現,使她過去一度封凍的情感又融化開來。

    一陣電話鈴聲驟響,中止了何雨的思緒。她知道是英傑在催要化驗結果,便急忙抽出了分析單,只見上邊微量元素的幾項指標完全吻合,基本上可以認定這就是被盜的庫存壁畫。面對這個結果,她頓時僵住了!電話那邊卻傳來了英傑說笑的聲音,何雨明白,壁畫一旦確定就是本案的贓物,英傑就有了制服對方的撒手鑭!

    果然不出何雨這邊所料,英傑和黃河平一陣子海侃神聊,目的是化解對方的敵對情緒。同時,也在等候化驗結果。當何雨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黃河平在一邊聽得一清二楚,他的臉色開始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英傑馬上退回到審訊椅上,臉上恢復了開始的那種冷峻神態,彷彿兩人之間剛才那場近距離談話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一把摸』,你的手出賣了你,你涉嫌本案銷贓,屬於同案,眼前只剩一條路可以走。」英傑心裡有了底,氣勢陡升。黃河平則感到了威壓,頓時矮了半截。他想了想,試探道:

    「幫忙行嗎?將功補過嘛。」

    「說得輕巧,是立功贖罪。」

    「這罪能贖得了嗎?」

    「當然可以立功贖罪,立大功授獎,老政策沒變,對你照樣適用,到時候我會幫你做工作。」

    「你能幫我到啥程度,還能幫我恢復警察身份?」有一兩秒鐘,黃河平的眼神中閃起了光亮。

    「那要看你立功到啥程度,這起案子可非同小可,聽說港澳那邊也有人上來,我看你拱最合適。要干,我馬上給老爺子報告。」

    「不行,你可不敢害我,老爺子那兒,殺了我也不敢去見他!」黃河平拚命搖著兩手,好像齊若雷對他來說就是尊煞神。沉思了片刻後,黃河平換了個口氣。

    「這樣吧英傑,看在過去兄弟的情分上,我幫你做一把,等你破案交了差,咱倆算擺平,行不?」瞬間黃河平眼中的光亮已經消失,又變成了地道的商人,和英傑談起了交易。

    「你不是一直想洗清自己嗎?這可是個機會呀。」英傑那雙利目又透過博士倫眼鏡片直視著對方。

    「洗清?有那麼容易嗎?」黃河平嘿嘿一笑,「這白布放在黑水裡好染,這黑布再放回白水裡可洗不清了。」黃河平頗有些不以為然。「再說這警察身份對我來說已經沒啥價值了,這些年少說手上也掙了幾百萬,你還想讓我自投羅網再受二茬罪?」

    「這意思你是想讓我把你送進去,住住不掏錢的房子?」英傑見對方軟硬不吃,便拋出最後的致命武器。

    這一手十分靈驗,對方閉目想了一會兒,然後突然睜開了眼睛。

    「我幫你老兄破了案,就算還你一個人情。可話得說明白,以後你當你的警察,我淘我的土貨,彼此有個照應就行,這叫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活法,你說行不?」

    英傑點頭承諾,兩人又開始把頭湊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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