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走走?林解放說。劉苗苗沒有接他的話,只是側過身來,眼神幽幽地看著林解放。這樣的眼神,只是在和他做愛的時候才會出現,那時候的劉苗苗,就會一改她平時的端莊與矜持,像個小母獸一樣放肆。現在劉苗苗以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多少讓他感到吃驚,難道她想在車裡?從年齡上說,劉苗苗要小林解放近二十歲,算是下一代人,雖然是個矜持的教師,但偶然生出些年輕人的瘋狂念頭,也在情理之中。林解放疑惑地看著劉苗苗,劉苗苗卻並不說話,整個身體側過來貼著他,嘴唇翕張著等待他的嘴唇。林解放這才熄了車燈,伸出胳膊摟住她,在她的嘴唇上蜻蜓點水地吻著。
她穩穩地接住他的嘴唇,在他觸碰了她兩下試圖離開的時候,她的嘴唇卻熱烈地追了上來,用力地封住他的嘴唇,摩擦,輕噬,甚至伸出舌頭在他的嘴裡輕輕地試探。然而林解放此時卻並沒有心情。劉苗苗的熱吻得不到響應,她自己就停了下來,只是把臉貼著他的臉。女人的激情之吻,總是希望男人抱以更熱烈更瘋狂的回應,即便是劉苗苗這樣獨立的女人,在身體接觸時,她的主動也是期望換來男人以更強烈更強大的力量來進攻,她的主動其實就是為了喚起男人,從而化自己的主動為被動,在身體接觸中,女人更願意享受被動狀態中的美好感覺。當然劉苗苗是善解人意的女人,她能感覺到林解放此時肯定是心情不好,於是她試著提議,下去走走?
下了車,前行幾步,林解放站住了。雖然已經進入夏天了,但晚間的山麓還是有些涼意,劉苗苗倚在他的臂彎裡,像個取暖的依人小鳥。遠處一幢幢黑黜黜的山的剪影,起伏連綿,看得久了會讓人內心裡生出些恐怖的感覺,劉苗苗本能地把林解放依得更緊,林解放感覺到了她的害怕,於是把她攬進了懷裡。劉苗苗順勢轉過身,這樣,他們兩個人現在就是面對面相擁著抱在一起了。劉苗苗忽然就想到了剛才在城牆根下看到的那一對青年男女,那個女孩子踮著腳尖,雙臂環繞著掛在男孩子脖子上接吻的樣子,有著十足的浪漫。劉苗苗想到這裡,突然就想嘗試一下。她本來是摟著林解放的腰的,現在她去摟住她的脖子,仰著臉,踮起腳尖去夠林解放的嘴唇。林解放這次似乎是理解了她的用意,於是低下頭吻她正地等待的嘴唇,並且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熱烈。這可以叫做生活對生活的摹仿,中年對青年的模仿,模仿接吻,練習浪漫。嘴巴,這個人體的第二性器官,當它只是純粹的接吻而不指向****的時候,就可以稱之為浪漫了。
林解放和劉苗苗這一對男女在做他們的浪漫練習的時候,康美麗正茫然枯坐在家裡的書房裡,林茵則一頭扎進了自己的房間。在這同一個時刻,丈夫林解放和女兒林苗都把康美麗的異常暫時忘掉了。
08
林茵下午在文管所裡拍了很多照片,這次她不僅從各個側面拍了那女裸體雕像,而且拍了很多細部,同時把那些已經被清理出來的單體的人體部位小作品也拍了下來。現在她的相機裡的存著的幾乎是一冊人體寫真大全了,只不過那質地是陶瓷而非人的肉體。她找出USB連接線,準備把相機裡的照片拷入電腦之中,整理一下今天拍到的東西。等待電腦啟動的那一小段時間,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投向了窗外。窗外是馬路對面的一個小區,她感覺到對面樓上那一扇扇明或暗的窗戶,像一隻隻眼睛正默默注視著她。明亮的窗戶像是含著微笑,昏暗的半俺著窗簾的窗戶彷彿昏昏欲睡,而那些黑洞洞地窗戶,看上去就有些不懷好意。她立即就想到了馮六六,馮六六就是藏在對面某一個窗戶裡窺視她的,也許就是她對面的那個黑著的窗戶吧?她原本想通過整理照片和採訪筆記這樣的事情,讓自己從馮六六帶給她的壞情緒中脫身出來,但是此刻看著對面的窗戶,她想到馮六六竟然會無恥的站在某個窗戶後面用望遠鏡偷窺著著自己,她的情緒立即又壞掉了。
她想不明白馮六六現在為什麼會變得如此下做,在他所標榜的愛的名義下,人就有理由變得無恥嗎?而無恥也可以因此而變得堂皇?甚至高尚?馮六六剛才說到「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野裡」時那略顯得意的嘴臉,立即就浮現在她的腦海裡。現在回來起來,他那樣子真是醜惡之極。林茵機械地從相機裡往電腦裡拷著照片,並且一張張地看著,試圖以此沖淡馮六六的嘴臉,然而馮六六那張臉卻像鬼影一般糾纏著,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讓她無法安心地坐著。林茵站起來在房間轉裡了兩圈,又去衛生間沖了澡,但是內心的煩躁仍然在牢牢地控制著她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是沖澡更加重了她的煩躁。在衛生間裡,溫熱的水流流過她的身體時,馮六六的嘴臉仍然地圍繞著她,而這身體竟然是被馮六六征服過的。這麼多年裡,自己的身體一次次在的馮六六的懷裡扭動呻吟,被那醜陋的嘴臉親近,被那張剛才嘴角還現著得意之色的嘴唇反覆的親吻,被那只總是像狗一樣伸出來的舌頭舔噬,想到這些,她的情緒一下子就壞到了極點。比剛才面對馮六六的時候還要壞。煩躁的情緒讓她無法繼續在房間裡安穩地坐著了,她換了衣服,打算出去走走。
林茵在門口碰到了父親。林解放剛剛停好車,看到林茵出來。他問林茵這麼晚出去幹什麼,林茵胡亂地應著,說是報社有點事情。林解放又問她媽媽怎麼樣了,林茵說,大概睡了吧。其實她並不知道母親是不是睡了,她一直都處在被馮六六弄糟了的壞情緒裡面,還沒有脫身出來去關心一下母親的狀況。
林茵沿著馬路走著,她並沒有想好要去哪裡,只是漫無目的的走著,是路邊一家麵包房飄出的麥香味提醒了她的胃,她這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吃晚飯,現在食物的香味讓她覺得自己有點餓了。她陶出手機給陳青打了電話,她並不問陳青此時在哪裡、在幹什麼,只是用命令的口吻說,陪我去吃烤肉吧,老劉家,機場烤肉。
在人的身體上,嘴吧是一個神奇的大門,不僅處理食物維持生命,同時還具有宣洩情緒的功能,人的嘴吧通常是以言說、吶喊、嘶咬、嚎叫、呻吟、歌唱這樣的方式渲洩情緒,在特殊情況下,吃喝與咀嚼也是一種渲洩情緒的方式,尤其對於女性,吃喝與咀嚼是渲洩壞情緒的特殊方式之一。女性排解壞情緒的方式通常包括瘋狂購物、做愛、改變髮型、吃喝與咀嚼。林茵此刻因為胃液中的酶的強烈作用,所以本能地就選擇了吃喝。一吃解千愁,這也是嘴吧的神奇功能之一。據心理學家的研究,世界上多數國家的女性普遍採用前三種方式渲洩情緒,而具體到我們中國,卻多了第四種方式,這其中的原因,是在於我們是一個古老的美食大國還是暗含著我國人民在近一百多年來一直處於飢餓狀態中有關,尚不可知,但統計數據明確顯示相當多的我們的女性同胞是會選擇吃喝來排解情緒的。
林茵雖然從小就沒有過缺吃少穿的時候,而且算是個白領小知分子,但她仍然會用吃來渲洩情緒,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以吃喝渲洩情緒已經是一種具有民族共性的心理狀態。間接的結論則是嘴吧的習性與功能並不是個人的,而是民族的基因傳承,是一個民族在一定歷史階段的生活與生存狀態的深層記憶。而在我們這個遍地美食與小吃的西京城裡,選擇用吃喝與咀嚼渲洩情緒的人,更是數倍於其它城市。以口腔快感遮蔽或者替代不良情緒,就像使用濃重的孜然與辣椒遮蔽羊肉的腥膻,壞情緒在咀嚼中也可以被當做下酒菜了。機場烤肉是我們這個城市特產的一種大眾美食,肉塊切得很細小,穿在鋼釬子上,重重地灑上孜然、辣椒,刷上牛油,於木炭爐上文火焙烤,外焦內嫩,入得口腔,可解百愁。所以它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很多女人渲洩壞情緒的一種選擇,林茵雖然身在富豪家庭,本人小知而且小資,卻也不能例外。
林茵來到老劉家烤肉的時候,陳青已經在那裡等了。他佔著道牙上的一張空桌子,正在那裡東張西望。
「烤肉要了嗎?」林茵還沒有坐下,就口氣生硬地問道。
陳青怯怯地說,「你沒到我怎麼能要?涼了不好吃。」
「那你快去要吧,半斤烤肉,半斤烤筋。」
「要那麼多?」陳青吃驚地看著林茵,「你瘋了?」
09
瘋了的並不是人,而是人的嘴巴。嘴巴常常會先於人而瘋掉,或者說嘴巴的瘋狂是人瘋掉的前奏。趁著我的小說人物坐在夜市的飯攤兒上吃烤肉的時候,我可以認真考慮一下嘴巴是怎麼個東西,以及它如何瘋狂。
嘴巴的基本功能是吃喝和說話,主要的附加功能包括親吻和撕咬。
吃喝的瘋狂體現在兩個不同的向度上,也就是如何吃和吃什麼。中國是一個飲食大國,吃喝以至於進入瘋狂狀態也不足為奇,在吃什麼上,國人的瘋狂大概可以天下稱奇,用廣東話說叫做「乜也敢吃」,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樹上生的,土裡埋的,無所不吃。當人在吃什麼的問題上,已經脫離了為維持生命和獲得營養的需要,而只是為了純粹的口唇快感和某種畸形的心理滿足時,就是在進入瘋狂狀態了。而如何吃則是另一種瘋狂,飢餓者的生吞活剝狼吞虎嚥,擺闊斗富的毫門宴席,饕餮之徒的永不饜足,為轉移情緒排解心情的麻木咀嚼,都是如何吃的極端狀態,極端,所以瘋狂。無論是如何吃還是吃什麼的瘋狂,在我們這裡其實經常見到,也就是說,嘴巴的瘋狂已經很不新鮮,或者說,我們的嘴巴早就已經脫離了它的功能性,早就已經瘋掉了。林茵要半斤烤肉半斤烤筋,陳青就說她瘋了,可見「瘋了」是個日常狀態。這樣細想起來,還真是有點可怕。
嘴巴的說話功能是為了人們的傳情達意相互交流,脫離了這個需要,是不是就叫做瘋狂?這問題倒是有些複雜。一般的瘋子的說話方式,我們都不陌生,邏輯混亂,不知所云,詞不達意,詞語簡單重複或者繁複無序,都是瘋狂的表現。如果人人都呈現出這樣的「疑似狀態」呢?是不是就叫做舉國瘋狂?這種「疑似狀態」,我們並不陌生,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在我國的人,大概都還記憶新。話癆呢?失語呢?是不是也可歸入話語瘋狂之列?還有一種話語瘋狂可以叫做「清醒的瘋狂」,那就是為了話語所暗含的權力而喋喋不休,有個法國人福柯說,話語即權力。似乎有很多人非常清楚地知道這個道理,於是在清醒中進入話語的瘋狂狀態,不過這種瘋狂已經脫離了嘴巴而進入社會存在層面了,瘋掉的並不是嘴巴而是人心。
嘴巴在其基本功能上常常瘋掉,在附加功能上就更是漫漶無界。
嘴巴做為性愛的器官,瘋狂是常態的,因為性愛本就是一種身體的瘋狂狀態。而嘴巴做為武器,似乎功能已經蛻化,能夠瘋狂起來的時候非常少見。當然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偶爾露崢嶸的時刻還是能夠看到。二十世紀末的例子是拳王泰森咬了霍利菲爾德的耳朵,全世界大概有上十億人都看到了。雖然泰森的拳頭曾經天下第一,但還是難以避免咬人。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人急了當然也要啟用嘴巴這古老的武器。即使是曾經的拳王也不例外。但使用這個武器是很不光彩的,所以只能在極端狀態下使用,不到「急了」的程度,人一般不會使這暗器。這就是使用這個武器捉對撕咬的場面少之又少的原因吧。當然,對嘴巴作為武器的功能的漸次退場,有一個叫做王小波的人另有看法,他認為這是人性尚存的表現:同類不想食。可見王小波不僅浪漫,而且善良。泰森後來吐出了霍利菲爾德的耳朵,而不是順便就吞到肚子裡去,也印證了王小波「人性尚存」的說法。
人性尚存當然可以慶幸也值得慶賀,而人性內的瘋狂呢?以上所說的嘴巴的瘋狂,都在人性的範圍內。對這種瘋狂的災難性與殺傷力,我們似乎還缺乏足夠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