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課 第14章 耳朵,或被動 (1)
    「凡·高一定是認為自己的耳朵被強姦了,所以才會把它割下來送給妓女。」

    ——關於凡·高《割耳朵後的自畫像》的一個猜測

    01

    在人體的器官中,耳朵似乎是最為被動的一個,甚至比女性的生殖器還要被動。對於外部世界,耳朵只有被迫接受的權利,卻不具備什麼主動性。耳朵既不可能成為像嘴巴和手、腳那樣的武器,也沒有眼睛嘴巴那樣豐富的表達能力,而且因為生長在腦袋的兩側,處身於邊緣地帶,連引起審美關注的機會都少之又少。有些拙稚的畫家,經常會忘了耳朵,即使不被遺忘,卻也是被草草地兩筆帶過,一點點細節都不捨得畫。也就是說,在畫家看來,耳朵是個沒什麼表情的傢伙。

    當然,耳朵也不是表情全無的兩筆飛白。在宿命論者的眼裡,它不僅有表情,而且傳達的都是大事情。宿命論者認為,人一出生,嘴巴尚未張開,耳朵就先說話了。耳朵大的人耳聽八方,反應靈敏,將來會成為消息靈通人士;耳朵太大,則視金錢如糞土,當然也預示其財運頗佳;耳朵巨大而且耳垂超長者,就更不得了了,也就是說此人非聖即王。譬如佛陀就是天下第一大耳,道家創始者老子,姓李名耳字聃,聃就是耳垂很長的意思。而漢王劉備,也是個著名的大耳朵。雙耳垂肩,即表示富貴長壽,相應地,耳如豆者,生即死,意思是耳朵太小的人會短命。而耳朵的軟硬,也有說法:耳朵生得硬的人,行事堅定,剛烈執著,若做惡則心狠手辣;耳朵軟的人,優柔寡斷容易輕信缺乏主見。宿命論者如此誇張的耳相學說,倒是很有些漫畫化耳朵的意思了,但是無論宿命論者如何挖空心思,耳朵仍然是一個被動的角色。

    雖然浪漫的詩人願意把耳朵想像成兩隻美麗的翅膀什麼的,但那畢竟是兩隻扇不動的翅膀,它安靜地掛在腦袋兩側,承受著外面的風風雨雨。嘴巴可以合上,眼睛可以閉上,但耳朵是不設防的,耳朵無法自己閉上,你得一直聽著各種聲音,無論是你願意聽的還是不願意聽的,耳朵沒有選擇權,各種聲音都會自己鑽進那兩個小洞洞裡去,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文革那時候,到處都是高音喇叭,不聽也由不得你,躲也沒處躲去,只能被強迫地灌著耳音。如果那時候高音喇叭裡每天都放的是大師的音樂作品,那倒也非常不錯,如聞仙樂耳漸明嘛,那就相當於古人所謂的洗耳了。果然如是,我估計我國現在確定無疑是一個比整個歐洲加起來都要厲害的音樂大國了。最低限度,聽音樂會的時候也會沒有了嘻笑私語兼嗑瓜子的人。可惜的是,那時候喇叭裡傳出的都是一些宏大的道理,如是數年,反覆敲打著國人的耳朵,然後就產生了一大批很會講宏大道理的鼓動家。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事與願違,因為大家都不怎麼相信宏大的道理了;當然也因為耳朵已經被打得麻木,就有些充耳不聞的懈怠。

    但是耳朵卻仍然不得不聽,可憐的耳朵,全無還手之力。什麼叫抓狂?很鬧心很無奈很無力的承受著就是,除非你有勇氣像凡高那樣割下自己的耳朵。很不幸,我們沒有勇氣;更不幸的是我們的耳朵,它一聲不吭,毫無表情。當然,人可以設法改變耳朵的處境,譬如用手指、用棉花、用耳塞堵住耳朵拒絕聽到不想聽的聲音;用耳機接入自己想聽到的某一個聲源,而把別的阻隔在耳朵之外;當然也可以極端如凡高那樣割下自己的耳朵,以對抗難以承受的折磨。但這些手段似乎已經非關耳朵的處境,而是人的處境了。

    在對耳朵的功能性和處境的考察之外,另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對它的審美考量。研究人體美的藝術家,依據耳朵的外形,把耳朵分成了六類:獼猴型、長尾猴型、尖耳尖型、圓耳尖型、耳尖微顯型和缺耳尖型;同時又依耳輪、耳垂的形狀,分為若干小類;綜合起來,則公認圓潤、堅實、飽滿、紅潤且耳廓長寬適中與面部比例搭配適當者為最美。雖然耳朵的審美幾乎不被常人注意,但造型藝術家卻會在第一眼就迅速地捕捉到一個人耳朵的形態,甚至情態。陶純在1967年夏天那個神奇的夜晚,對美麗少女的觀察細緻而微,她的耳朵當然也被他注意到了。

    她耳朵微翹,耳輪如月,圓潤飽滿,耳垂豐滿但並不鼓突,在朦朧月色下她的耳廓透著微弱的光,甚至能夠看到耳窩邊緣若有若無的細細的絨毛。據說,長著這樣的耳朵的女人,不僅聽覺敏銳,而且有著非常細緻的性感覺,也就是說,在與異性接觸中,這樣的耳朵會比一般女性更能感受到性愛撫的微妙與美妙。基於這樣的認知,陶純在塑造她的耳朵時就格外的用心,他像對待嘴巴、****、陰部一樣,把她的耳朵也歸為性敏感部位。當塑像的泥胎制好之後,他不斷的撫摸她的耳廓、耳垂,就像真的是在和她調情一樣,他以為只有經過這樣的撫摸,泥制的耳朵才會有身體的溫度與肉感,才會被喚醒並獲得感知世界的能力。而這正是藝術家對「耳朵的審美」與「耳朵的情慾」在創作過程中的雙重確認,在人體中,性與美,從來就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

    02

    做為家庭的女主人,康美麗的耳朵,能夠通過腳步聲辨別出每一個家庭成員。林解放的腳步聲是有力而徐緩的,幾十年來,除了腳步越來越沉重,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那聲音總是利索的,即使穿著拖鞋,也從不會有拖遢之聲,像咚咚咚的大鼓。因為他走路時步幅很大,所以每一聲之間間隔要比林茵長些。林茵的腳步聲卻是篤篤篤的小碎步,清脆如同腰鼓。而前後兩任保姆,走路的聲音都是鞋底擦著地面的嚓嚓聲。不經常到家裡來的林茵的男友陳青,則顯得小心翼翼,腳步總是放得很輕。無須看到,康美麗通過腳步聲就能知道家裡誰在走動,在什麼位置。這是女主人的功課,也是女主人的才能。

    康美麗不僅熟悉每個人的腳步聲,她甚至能夠通過汽車停車時的聲音變化,大致判斷出林解放當天是從什麼樣的活動中回來的。正式的公務商務活動林解放一般是讓司機接送;非正式的朋友聚會通常是林解放自己開車去,司機送回來;純粹的私人聚會則是林解放自己開車去自己開車回。而私人聚會的性質無非兩類,一是和某重要領導或商業夥伴謀劃商談什麼事情,二是和女人約會。這麼多年,通過林解放回來時的車聲,康美麗就能夠做出判斷,她心知肚明,但卻從不說破。

    現在康美麗聽到汽車駛入樓下的車庫,隔了一會,才聽到關車門的聲音。她知道林解放的車上今天一定是坐過女人的,從汽車熄火到關上車門之間的間隔,是他小心地檢查車上是否留下長頭髮之類的痕跡的時間。然後,腳步聲進了客廳。保姆在問林解放要不要吃飯,而林解放大概是搖了搖頭,接著仍然是保姆的聲音:阿姨已經休息了。通過林解放的腳步聲的變化,康美麗知道他在上樓,進了書房,然後又退了出來,他來到了她的門口,停了一下,她能想像到他大概是想要推門,但是手又縮了回去,然後,他進了衛生間。

    林解放如果很晚回來(很早回來的時候並不多),第一件事情總是大便,就像個勤儉而又精明的農民,屎也不捨得拉到別人家的地裡。坐在馬桶上的時候,林解放總是會從喉嚨裡發出一些濁滯而又沉重的聲音,像是全身都在用力。康美麗知道,那是他由於長期便秘形成的習慣性聲音,只要坐在馬桶上,無論大便是否通暢,都會要發出這樣的聲音,也許這樣的聲音能給他帶來大便時的快感吧。而他在刷牙漱口的時候,發出的卻是另一種大聲的清桑子的聲音,就像是有潔癖的人把乾淨的桌子也要擦三遍一樣,林解放喜歡在刷牙漱口的時候清桑子,即使沒有痰也要很努力地乾咳著清上三五桑子。洗澡的時候,林解放同樣也會發出聲音,這幾乎是半輩子的習慣了。年輕的時候,林解放喜歡在洗澡的時候大聲的唱歌、吹口哨;後來口哨聲消失,唱歌也改成了小聲;現在則是小聲地哼著某一個曲調,而聲音也不是從嘴裡而是從鼻孔裡出來。這種從鼻孔裡出來的聲音,經常會讓康美麗感到很不舒服,曲調雖然歡快,但聲音卻像是一個被扼住喉嚨的人在掙扎,這時候她就覺得渾身要起雞皮疙瘩。

    當然,並不是每次林解放大便、漱口、洗澡的時候發出的聲音,都會把康美麗的雞皮疙瘩給激發出來,她今天並沒有起雞皮疙瘩,但那一連串的聲音帶來的煩躁卻是一如既往,並且要在接下來的聲音裡加劇。接下來林解放進了書房,然後坐下來點上一根煙貪婪地吸著。林解放在外面是很少抽煙的,只有晚上回到家裡洗完澡之後坐進書房,才會美美地抽上幾根。那情形就像是癮君子進了大煙館,每吸一口,唇齒之間都要發出絲絲絲的很享受的聲音。林解放這種滋味美妙的享受,對康美麗卻是一種折磨。每當康美麗從停車聲裡判斷出他是從什麼女人那兒回來的時候,她覺得那聲音就像是嘲弄和示威。那種絲絲絲的聲音,隔著房間傳過來,細如游絲卻持續不斷,不絕於耳,就像是一個拙劣的琴師用琴弓在鋸著康美麗的神經這根琴弦,令她煩躁到不堪忍受。

    但是她又不能不忍受,她知道洗完澡坐在書房裡的這段時間,更多的時候是林解放的思考時間。而一個思考中的丈夫要發出折磨人的聲音,妻子雖然痛苦,卻也得自己承受。這種時候,她通常是找一本吸引人的小說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過大多數時候並不奏效,因為那折磨不僅僅是神經性的,甚至已經是一種生理的痛苦,起雞皮疙瘩就是一種生理反應。只有兩種情況下,康美麗的夜晚是清靜。一種是林解放不回家的夜晚;另一種則是過他們稀少且淺淡如蜻蜓點水般的性生活的夜晚,不過這扇門現在她已經向他關閉。然而,關了性生活的大門,卻關閉不了耳朵;不僅關閉不了,恰恰相反,耳朵很奇怪地卻比以往更加敏感、聽覺更加清晰,林解放發出的所有最細弱的聲音,都會鑽進她的耳朵。耳朵的這種處境,很像是一個少女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男人同居一室時的那種感覺,對方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會被強烈地放大。對於耳朵,也許這就叫處境險惡吧,因為它正承受著聲音的暴力。研究家庭關係的社會學家,把夫妻一方中長期冷落另一方,分床睡、不做愛、不說話,叫做冷暴力,那麼康美麗的耳朵所遭遇的聲音的折磨,算不算也是一種冷暴力呢?

    康美麗用枕頭壓住耳朵,聲音卻並不能被隔斷;她又雙手抱頭,中指塞進耳洞裡,但還是有聲音鑽進來,她覺得頭腦被折磨像要爆炸一般,她吞了兩片安定,然後鑽進衛生間,她把淋浴頭的水開得很大,自己抱頭坐在馬桶蓋上,任憑淋浴頭的水大聲地流著。

    03

    實際上,林解放的耳朵,也很怕聽到康美麗在深夜發出的聲音。

    林解放稱得上是個非常成功的男人,富有、體面、受人尊敬,同時身上又具有這個年代裡的很多暴發戶所不具備的儒雅風度,所謂儒商,就是用來稱呼林解放這種男人的,所以在大多數女人眼裡,他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按照流行的說法,叫做鑽石男人,無論是對少女還是少婦,林解放都具有非常強的殺傷力。但是林解放做事謹慎,行為檢點,幾乎沒有傳出過什麼緋聞。更多的說法是他們夫妻恩愛,家庭幸福。當然,喜歡收集和研究緋聞的民間觀察人士也給出了說法,不是林總不好色,而是因為林總家裡有個國色天香的老婆,與林夫人相比,一般的女人即使有點姿色,也難入林總的法眼。

    提供這種說法的人,顯然有些拍馬屁的意思,傳到林解放耳朵裡的時候,他寬厚地笑笑,表示接納,同時嘴角也露出一絲不屑,也許還有些嘲弄的意味。正如人們通常說的,誰癢誰知道。尤其是林解放這樣的成功的中年男人,在面對外面的青蔥女人的誘惑與家裡的黃臉婆的「稅賦」之間,內心裡有著怎樣的掙扎與較力,為了維持自己的公眾形象,在行為上又做著怎樣的周旋與騰挪,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坊間流傳的段子這樣說:某道德楷模式的恩愛夫妻銀婚大慶,席間有人送上「清清白白……恩恩愛愛……」之類的對聯,話音未落,男主角接上橫批:「度日如年」。這說的是已經活明白了的老年男人的感歎,而中年的度日如年又是怎樣的無奈與不堪,就不止是癢,而是誰痛誰知道了。

    和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樣,林解放對向老婆「交公糧」這種充滿了愛的崇高感的義務非常無奈,雖然康美麗豐腴性感的身體依舊迷人,但他因為已經熟讀了幾十年,很難讀出什麼激情了。這是人性的弱點,本也無可厚非。而在他有了跟劉苗苗和郝媛的關係之後,更是對向妻子盡義務這種事情充滿畏懼。好在他有許多可以不回家或者晚回家的正當理由,並且無須向妻子解釋什麼。儘管如此,可是當他在深夜回到家裡,尤其是在週末的夜晚,聽到康美麗從臥室裡發出的聲音,他還是會心生畏懼,那是內疚與不情願之間的糾結,耳朵遭遇聲音的揉搓,內心忍受著折磨,而身體的慾望早已出逃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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