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課 第6章 眼睛,觀看與窺視 (5)
    康美麗從衛生間出來之後,獨自上了二樓,進了她的臥室。林解放用眼神示意林茵上去看看。遲疑了一下,林茵走進了母親的臥室。她看到母親坐在床邊,淚水仍然止不住地湧流。她問她,「媽媽,你到底怎麼了?剛才去哪了?出什麼事了嗎?」康美麗說,「茵茵你出去吧,我沒事,讓我獨自呆一會兒。」

    在他們相識的三十多年裡,在他們二十多的夫妻生活中,林解放還從來沒有看到康美麗這樣莫名其妙地流淚。也就是說,三十多年裡,他看到過的她的淚水,他都是很快就能明白那是為什麼而流的,但現在他感到茫然。林茵下樓來了,林解放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並沒有問出什麼。林茵小聲跟父親說道,「媽媽不會受什麼刺激,精神出了問題吧?」「亂說,能有什麼事情啊。」林解放嘴裡是這樣說,但心裡也有著同樣的懷疑。聽著樓上臥室裡康美麗隱約的哭聲,他們父女倆就這樣心懷忐忑焦慮不安地守在樓下。

    康美麗走下樓來是在一個小時之後。她像個沒事人似的看著女兒和丈夫,她覺得他們臉上詫異的表情有點奇怪。「你們不去忙自己的事情,都守在家裡做什麼?」康美麗說。往常,週六的午飯之後,林解放就去公司了,而林茵也會找她的朋友們去玩。林解放試探著問,「你沒事吧?怪嚇人的。」康美麗回答說,「沒事,不知道怎麼就是想哭,現在好了,你去忙吧。」

    林解放走了之後,康美麗對林茵說,「茵茵,你幫媽媽打聽一下,你報道的那個東西現在放在什麼地方。」康美麗指了指著報紙。

    林茵非常疑惑地看著母親,她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在這時候突然提起這個報道。她是想轉移林茵的注意力還是想打發林茵出去?或者,媽媽的情緒變化,她莫名其妙的眼淚,和這報道有什麼蹊蹺的關係?她回想起來,媽媽的情緒似乎就是在昨晚看到這報道以後起了變化的,當時她只是說身體不舒服,現在看來,並不是這麼簡單。

    「媽媽,你想幹什麼啊?」

    康美麗假裝出淡然的樣子,「沒什麼,我就是想看看那個實物,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林茵知道那些被挖掘出來的東西,現在就放在郊區的區文管所的倉庫裡,但她並沒有急於告訴母親,她只是在確認母親不會出什麼問題之後,才離開了家。

    14

    英國藝術史家、小說家、畫家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一書的開篇寫道:「觀看先於言語。兒童先觀看,後辨認,再說話。」兒童的認知過程其實就是人類的認識過程的原始雛形,成人對事物的認識也脫不了這樣的一個基本過程,只是要對約翰·伯格的說法稍加修改:先觀看,後辨認,進而探尋,然後說話。無論對於兒童還是成人,眼睛先於頭腦,先於感情,先於語言。然而不同的眼睛,對於同一個事物,由觀看而引發的辨認、探尋、言語,卻各不相同。

    林茵關於郊區建築工地發現窯場的報道和那白瓷女裸體塑像的照片,被這個城市的大約一百萬左右的讀者看到了,這一百萬的觀看者,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絕大多數的讀者,他們只是看到了一條新聞,知道了這件事情有些奇特,茶餘飯後沒話找話的時候可以做為一點談資,談論的時候也許還夾雜著些許的揣測、探尋,但僅限於在頭腦中進行,當第二天的報紙拿到手上的時候,這則昨天的新聞就已經成了舊聞,隔天的報紙就是舊報,立即就被忘掉了。

    第二類觀看者只有康美麗一個人,她是所有讀者中反應最為獨特的也最為強烈的一個,她驚奇地看到了自己,身體與心靈都在被震顫著,她想弄明白那個雕像,她想弄明白自己,但是她不說話,或者說不出話,在這個城市裡,只有她一個人守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那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情感的生理的心理的秘密。第三類觀看者是這個城市的一些文物工作者和藝術家,他們同樣驚奇於這個發現,他們以職業的方式做著辨認、探尋,研究,進而需要做出判斷,那是藝術的同時也是技術的判斷,是誰在什麼時候創造了這件作品,他用了什麼樣的材料,什麼樣的工藝,這作品的價值如何,他又是個什麼樣的藝術家。他們得說出點什麼來。而記者林茵,則要通過報紙,把他們的說法告訴大家。

    文管所的倉庫裡,現在聚集著的是一些藝術家,文物工作者已經退場,因為他們已經做出了結論。經過對發掘現場、埋藏層次、窯場和作品的理化分析,他們判定這些東西最長的時間不會超四十年,因而也不屬於文物的範疇。正因為有了這個結論,所以建築工地才可以迅速地清理掉現場繼續施工了。其實,即便是屬於文物範疇,像「漢城風情小鎮」這樣資金背景複雜的超級大盤,也照樣能夠迅速地清理現場保證施工。在市場經濟年代裡,資本強權的推土機可以推平一切。這次的發現雖然不屬於文物,但這些作品卻讓藝術家們產生了的極大興趣。其中最上心的一個,就是美術學院的雕塑系主任周原。

    林茵來到文管所的時候,藝術家們正在對作品品頭論足。林茵用心地聽著他們的議論,偶爾輕聲地問一兩句,然後在採訪本上做著記錄。她注意到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周原對這些作品的讚賞,周原是省內外知名的雕塑家,林茵是認得他的,她決定就這個發現對周原做個採訪。

    「周教授,您怎麼樣評價這些作品?」林茵問道。

    「唔,藝術價值很高。」周原回答的時候,目光還停留在作品上面。

    「這藝術價值體現在什麼地方呢?」

    「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簡單地說,從造型藝術角度,它們準確,傳神。無論是小物件還是這件完整的人體,都有一種神韻透射出來,很生動,不僅能感覺到作品中身體的力量,而且有一種耐人尋味的精神的力量。但我個人覺得,這些作品更重要的價值在它的材料和工藝上。它的基礎顯然是耀州白瓷,但是傳統的耀州白瓷是比較粗糙的,歷史上流傳下來的耀州瓷,更多的是日常的生活用瓷,像碗啊盆啊缸啊,因為土質、坯料和工藝的原因,成品的顏色泛黃而且很不均勻,沒有發現精細的名瓷。但是這些作品顯然是在陶土和坯料的材料中加入了新的東西,工藝是肯定也做了改進,使得成品變得精細均勻,耀州白瓷原本是泛黃的,藝術家顯然是利用了它的這個特點,表現出來的結果就是更接近我們黃種人的膚色,比大理石的白色更傳神,尤其是它自身的肌理和暗光,讓人體的皮膚更真實。我覺得這些作品的材料和工藝非常具有研究價值。」

    「您說的這些工藝上的變化,以前沒有人做過嗎?」

    「就我所知,還沒有過,所以它們非常具有研究價值,如果能夠研究出結果,我想,對陶瓷藝術的發展會是一個很大貢獻。」

    「照您的說法,那這些作品的作者肯定不是一個普通的陶藝家,而且他們說這些作品的年代不會超過四十年,窯場的地點也就在郊區,以您對全市乃至全省藝術界的瞭解,你覺得作者會是什麼人呢?或者說他可能會是誰?」

    「這個我不好妄加猜測。前輩藝術家中,我所知道的知名的搞工藝陶瓷的,一個是陶瓷研究所的陳先生,但陳先生做的作品中很少有人體。另一個是藝術研究院的陶純。陳先生已經過世,陶先生聽說是在文革中失蹤了。其它還有什麼人,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美院,或者你們雕塑系會對這些作品進行研究嗎?」

    「研究陶瓷藝術和工藝,雕塑系是沒有這個能力的,也沒有這方面的人。我想,藝術研究院和陶瓷研究所應該會對這些作品加以研究。」

    「謝謝周教授。」

    就在採訪的過程中,林茵覺得自己忽然對這些作品的作者產生了興趣,好奇心和記者特殊的職業敏感,讓她隱約地感覺到這些作品背後的那個人可能更有故事,也更具新聞價值。既是做追蹤報道,不如就此一追到底。從文管所出來的時候,林茵已經打定主意要查資料搞調查做訪問了。

    15

    眼睛還有一種很日常的狀態,就是發呆。我說發呆是一種很日常的狀態,是指那就像睡覺、觀看、沉思、出神一樣,是持續的經常會出現的一種狀態。想像一下,一隻狗臥在太陽地裡,腦袋放在兩隻前瓜上,目光空洞地看著前面,而那前面既沒有一塊骨頭,也沒有一隻散步的雞或者貓,也許樹上有一隻蟬在無聊的鳴叫,此外再沒有什麼動靜。讓我們想像一下,這隻狗這會兒在看什麼呢?在想什麼呢?它什麼也沒有看,什麼也沒有想,所以它眼神空洞,這種樣子就是發呆。林茵走了之後,康美麗坐在沙發上,她的眼睛裡透出的就是這種眼神兒。發呆是看與想的停頓狀態,對於心中無事的人來說,發呆是一種主動的享受狀態;對於心中有事卻無法開解的人來說,發呆是一種被動的休息。康美麗就這樣呆坐著,坐在自己眼睛的空洞之中,漸漸地,她感覺到房子在轉,身體在飄。她很用力地眨眨眼睛,但是房子仍然在轉,身體繼續在飄著。她索性閉上眼睛,聽任自己的身體向夢裡飄去。

    中學生康美麗和其它幾個同伴在老師的畫室裡,每人面前一個小畫夾。老師讓他們互相畫對方,每個人既是做畫者,又是模特。畫著畫著,一低頭的時候,康美麗驚奇地發現,自己是裸著身體的,全身一絲不掛地坐著。她羞愧地用手摀住自己的胸部,抬起頭看別人時,空曠的房間裡只有陶純在那裡畫她,他的面前的畫架上是一塊巨大的畫布。她看不見自己,但她感覺到自己的姿勢是站著的,屁股下面的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而她再看對面的陶純時,卻已經變成了林解放,但是飄忽不定,又似乎是她中學時期的男同學,又是似乎是她單位的男性同事,他們以男人看漂亮女人時的那種渴望的目光在看著她。這讓她覺得很不自在。她低下頭,在身邊到處找自己的衣服,後來終於找到一塊被單一樣的東西裹在身上。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給這些男人做模特,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當誰的模特,可她又為什麼又變成了一個模特呢?為了抗拒讓她覺得非常難堪的模特的身份,她把身上的東西拉得更緊,想要用力地把自己裹住。

    康美麗醒了。一個奇怪的夢。她感覺非常疲憊,而身體是空蕩蕩的,像是裡面的東西全都被抽空了一般。她站起來,伸伸胳膊,活動活動腰腿。她覺得茫然,不知道該幹什麼,起身去了衛生間。她並不是想解手,但還是去了衛生間。在衛生間裡,她通過鏡子看著自己。

    鏡子是個奇妙的東西,能讓人不通過別人的眼睛而讓自己看到自己。當人平生第一次通過鏡子看到自己的時候,會認識裡面的人嗎?會知道那是自己嗎?那樣的瞬間,人會覺得吃驚嗎?而在沒有鏡子(或者類似鏡子的東西)的年代裡,人到哪裡去借一雙眼睛看到自己呢?康美麗吃驚的是她竟然有點不認識鏡子裡的那個人,就像是人平生第一次從鏡子裡看到自己,那是誰呢?是我嗎?她有些懷疑。鏡子裡的女人,頭髮散亂著,面色憔悴,因為流淚變得一塌糊塗的臉就像一個拙劣的畫家的調色盤。康美麗一生中都沒有過以這樣的面目示人的時候,她覺得羞愧,惱怒。但是,鏡子裡那張蒼白虛弱的臉仍然讓她失望,她用手在鏡子上抹了一把,那張臉立即就變得模糊了。

    她不能忍受鏡子裡的自己的樣子。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這時候才從恍忽中找回自己,她記起來自己下午似乎是哭了一場。樓下的公共衛生間裡並沒有她的個人用品,她的洗面奶化妝品都在樓上臥室的衛生間裡。她上了二樓,在自己的房間裡認真的洗臉梳頭化妝,一邊收拾著自己一邊還在想,我怎麼會哭呢?是在為什麼而哭呢?但她卻無論怎麼也找不出一個堅實的說得出來的理由。

    在人的身體上,眼睛是個神奇的存在,它是心靈的窗戶,是一個人臉部表情的核心,同時又像是汽車前臉上的兩隻大燈,能夠照亮世界並且感知世界。而眼淚就是這窗戶、這大燈的清洗液,這種由人的身體自帶的清洗液比任何的眼睛護理水都要優良,過上一那麼一陣子,它就會流出來清洗一下眼睛,讓心靈能夠透過這明亮的窗戶與世界對視,讓人與人看見,讓心靈與心靈互相交流。但康美麗現在覺得眼睛裡很空,她審視著鏡中的人,然而從鏡子裡的那雙眼睛裡,她什麼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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