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者面之山。」
——曾國藩《冰鑒》
「要是克麗奧佩特拉的鼻子長得短一些,整個世界的歷史就不得不重寫。」
——帕斯卡《思想錄》
01
著名的書信體隨筆作家曾國藩,對面相之術素有研究,並且專門寫了一本書叫做《冰鑒》。關於鼻子,他是這麼說的:「鼻者面之山,不高則不靈。」「鷹鼻動便食人。」他的意思是,鼻子就像是支撐人的臉面的高山,鼻樑如果不夠高,準頭如果不夠圓,臉上就顯不出靈俊之氣。如果人的鼻尖下垂成鉤狀,就像老鷹的嘴,就會有暴力傾向,喜歡傷害人。可見這位曾先生是喜歡高鼻樑,討厭鷹鉤鼻子的。
雖然曾先生非常推崇大鼻子,但是人如果長了一個像《大鼻子情聖》中希哈諾那樣碩大無比的鼻子,就還是會遭人恥笑鬧出麻煩的。所以,鼻子之大,也還是要有個限度的。也許是因為東方人的鼻子普遍的比較小,所以才會對大鼻子讚賞有加,正所謂缺什麼想什麼。而在西方人那裡,大鼻子似乎並未被怎麼強調或者加以美譽,相反的例子倒是說,大鼻子的人會有一些詭異的野心。米蘭·昆德拉寫過一個名叫斯克雷塔的長著大鼻子的傢伙。斯克雷塔是個大夫,在一個小城裡開了一家診所。那小城是個溫泉療養勝地,洗溫泉可以治病,所以小城裡經常住著一些因各種疾病而來療養的人。斯克雷塔大夫負責給他們做檢查、下診斷、提建議。大夫的另一個美譽是他能夠給不孕不育的女性解決困擾,經斯克雷塔治療的婦女,大部分都生下了孩子。而這些孩子都長著斯克雷塔式的大鼻子,那是斯克雷塔的封印。終於有了孩子的夫妻對斯克雷塔大夫感激不盡,並且對他高超的醫術讚不絕口。而斯克雷塔大夫看到那些滿地跑的打著他的大鼻子封印的孩子,更是暗自竊喜,他想像著,如果這個國家裡有幾千幾萬個打著大鼻子封印的孩子,看上去將會非常壯觀,他覺得這是一件偉大的事情。
小說家黃建國先生也是個對鼻子有著濃厚興趣的人。他說,鼻子在人臉的中心部位,位置非常顯赫,但通常因為沒有特色被人們輕易地忽視掉了,因為它在那裡,所以人的臉還顯得正常,並不覺得少什麼東西。但是一旦鼻子不在了,那張臉就立即空洞的怪異起來了。而如果某個人長了一個非常有特點的鼻子,你想像一下,那該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情。黃作家說著,自己都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我覺得他一定是想到了某人的鼻子。果然,黃作家接著說了,譬如像一砣屎一樣的鼻子,譬如長滿了紅斑的酒糟鼻子,譬如能掛個衣服上去的鷹勾鼻子,譬如長歪了的鼻子,大鼻子,小鼻子,紅鼻子,鼓鼻子,塌鼻子,小丑那綴了綵球的鼻子,等等。當時我正在跟黃建國談我這部小說的想法,他吃驚地看著我,很強調地重複著,怎麼能不寫鼻子呢?寫人,寫身體,怎麼能不寫鼻子呢?一定要寫鼻子,一定要寫。他做了果斷的手勢,而且要單列一章來寫。
現在關於鼻子的這一章,原本不在我的計劃中,它的出現,完全是因為聽了小說家黃建國的強烈建議。所以我得認真地想一下小說中人物的鼻子問題,誰的鼻子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點,發生過什麼故事。如果把整部小說看作一張臉的話,現在,這一章真的像個鼻子式的突起一樣,長在這本小說的臉上了。我希望它不是小丑的鼻子,不要給讀者造成是後來才安上去的那種感覺。
02
在認真而又慎重地考慮了朋友的建議之後,我開始檢視我的主人公們的鼻子了。首先是康美麗,在反覆回憶了和她的交往之後,我覺得似乎對她的鼻子毫無印象。康美麗算得上是傳統意義上的標準美人,但她的漂亮、美麗、性感、迷人等等與女性之美有關的印象,更多的來自眼睛、眉毛、臉形、嘴唇、身材以及她的情態與風致,卻唯獨沒有鼻子。仔細回憶起來,好像她的鼻子就是那種不高不低不大不小鼻樑適中沒有特點的樣子,所以很難給人留下印象。林解放的鼻子給人的感覺也只是稍大些而已,那也只是鼻樑兩個側面稍稍隆起一些,但因為和臉部連接的非常流暢,不顯得鼻子很大,所以也算不上有特點的鼻子。陶純我並沒有見過,從搜集到的有限的資料照片看,在那張臉上,鼻子也沒有被突顯出來。
林茵繼承了父親林解放的鼻子,鼻樑側面稍高了些,放在那張酷似康美麗的臉上,整個臉就沒有母親康美麗那麼柔和了,也就是說,看上去有點厲害。一個看上去有點厲害的美女,正適合她做記者這個職業。馮六六的鼻子算有點特點了,但也只是鼻翼的曲線比常人略為曲折,而他的鼻子帶給人的印象卻並不在鼻子,而是他的濃郁的鼻毛,黑黑地籠罩在鼻孔裡面,加上他說話帶有輕微的鼻音,總讓人感覺他的鼻子不是很通暢。還有一個人物我在電視裡見過,就是廣告模特郝媛。郝媛的鼻子,鼻尖微翹,使那張臉顯得有點調皮同時也生動了許多,不像電視裡其它的模特,給人的感覺一律冷艷,就是那種時髦的叫做「酷」的東西。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一個小翹鼻子,讓她有了一點點異域女孩子的感覺,也才引了林解放的注意。至於我的其它人物的鼻子,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有特點,所以連我也對他們的鼻子印象模糊。
不過,以我的個人觀點,一個平庸而又平常的毫無特點的鼻子,放在臉上才是美的。人的面孔乃至人體之美,最主要的在於和諧而不是強調某一部位是否合乎標準。一個毫不張揚的、兢兢業業的、默默無聞的、甘於奉獻的鼻子,一個懂得顧全大局、維護集體榮譽的鼻子,就像一個吃苦耐勞的好員工一樣值得尊敬。而一個有特點,或者,有缺陷的鼻子,經常會喧賓奪主地從臉上跳出來,這種太喜歡表現自己的鼻子,常常就是臉部和諧局面的破壞者。這樣的鼻子,因其調皮搗蛋,就要被漫畫家捉了去,經過放肆的誇張,然後弄到紙上。當然,這樣的鼻子可以幫助它的主人出名,吸引眼球,可以稱之為「鼻子的醜聞式轟動」。
我和我的人物康美麗、林解放都記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最後那兩三年,我們經常在大字報、傳單甚至報紙上,看到國家主席劉少奇被惡意誇大了的鼻子,鼻頭很不堪地被點上了一些紅斑,說是酒糟鼻子之故。但我那時候覺得很不理解,在那之前,劉主席的標準像到處都看得到,我見過很多,除了鼻子略大之外,劉主席並不是那種被漫畫醜化的酒糟鼻。可見做為政治人物,或者知名人士,而且長有一個有些特點的鼻子,就會有一個很大的風險,那就是被漫畫化。而據我的觀察,漫畫家們尤其喜歡對被畫者的鼻子進行誇張,一般而言,誇張鼻子是漫畫家們的首選。分析其中原因,一方面是因為鼻子誇張起來不容易令原本的那張臉失真,也就是說,無論如何誇張鼻子,臉還是那張臉,但卻更有特點而且更像原來那張臉了,這是對鼻子進行誇張的奇妙效果。另一方面則在鼻子本身,一個有特點的鼻子,會自己按捺不住地從整個臉上跳出來,想要忽視它都不可能;一個太有特點的鼻子,會讓別人只記住鼻子而忽略了那張臉是什麼樣子。
幸好,陶純心中的美神長著一隻沒有什麼突出特點的鼻子,避免了被漫畫化的危險,也不至於因為鼻子太有特點而傷害到她的美。但這同時卻也成了造型藝術家的難題,一個沒有什麼突出特點的鼻子,是如何表現她的美麗的呢?陶純在塑造他的心中美神時也頗費躊躇。在那之前,陶純曾經塑造過各種各樣的鼻子,在他工作室的架子上,有整整一層鼻子作品,它們大小不一,形態各異,但是他心中最美的身體,她的鼻子應該是什麼樣子呢?他反覆地回憶起那個夜晚所看到的精靈般的少女,她的鼻子是什麼樣子,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那天下午,遠遠在站在人群之後的那個少女,他注意到她的時候,當她臉色羞紅現出些慌亂的瞬間,他隱約記得,她的鼻翼似乎是在翕張著,有種跳動的感覺,如同身體的開合。那是一種動態的美,似乎在捕捉什麼,又似乎在表達著什麼。正是在激情和對激情的壓抑之間,陶純找到了那種醇美的表達。在常態中總是安靜的鼻子,當它有了動態的時候,就活起來了生動起來了。這讓康美麗在三十多年之後看到雕像時,仍然仍然能夠回憶起遙遠的1967年那個下午在自己身體上發生的事情,並且驚歎鼻子的美學竟也如此神奇。
03
鼻子長在人的臉上,除了具有表現性的美學意義,更重要的則在於它的功能性,鼻子可以覺察並分辨出大約四千多種不同的氣味,這種主動性的嗅覺,我們可以稱之為鼻子的功能性美學。一個偷情的男人如果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天衣無縫人不知鬼不覺,那就大錯特錯了。在這件事情上,女人稱得上是一個先知,除了她天生的直覺和對情感的敏感之外,鼻子是一個非常特別的超級探測器,心理學家和神經學家的研究表明,最迅速最可靠的產生情感反應的方式是嗅覺,它能從氣味中分辨出最細小最微弱的變化。所以,妻子從偷情的丈夫身上嗅出其它女人的味道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即便這男人回家之前洗了十遍澡也無濟於事。當然,要確知丈夫是否偷情,還需要輔之於其它手段,但那也並不難。而另一個重要的證據,女人是無須調查就可以獲得的。不同的女人會有不同的性習慣和性方式,有了外遇的男人,無論如何小心,都會在和妻子同床的時候,洩露出因為和其它女人在一起而發生的細微變化。
康美麗憑借她的嗅覺,早就知道林解放和其它女人有來往,但是她從來沒有說破過,除了那次在林解放書房裡的失控性的發作。但在那次吵架之前和之後,她從未提過或者暗示過什麼,所以林解放只當是她在失控狀態中的一次口誤,並不認為是她察覺到了什麼。康美麗是非常聰明的女人,她知道說破就意味著傷害,而她也懶得處心積慮地搜集證據,以證明丈夫的不忠。事業成功地位顯赫的男人,被輕浮的女人追逐,在她看來是可以理解的,她不想僅憑氣味就橫生事端。
而林解放也並沒有鬧出過什麼風風雨雨的緋聞事件,林解放覺得,不讓妻子察覺到,才是對她的尊重,這大概是大多數有外遇的男人的共同心理。況且,從情感方面,他並不覺得自己背叛了妻子,和其它女人的關係,只是一時的性的喜歡,並不構成感情關係。或者,我們可以做這樣的理解,那是集中於某個女人的****行為。對模特郝媛只是一種趣味性的性喜好,而和大學教師劉苗苗的關係,則是朋友加性友誼,除此之外,林解放再無劣跡。客觀地看,林解放對康美麗在感情上並沒有想要背叛的願望,也沒有背叛的心理感覺,他是把性和感情刻意地分開來的,他把自己與劉苗苗和郝媛的關係定義的很清楚,也處理得很明白,他不願意因為這些事情傷害到近三十年的夫妻關係。
下午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林解放腦子裡就一直被這樣的問題纏繞著,因為妻子的異常表現讓他摸不著頭腦。在排除了其它各種可能的原因之後,他唯一的擔心,就是她知道了他和別的女人的性關係。但是令他頭疼的是他無法確定,但又不能直接去問,他只能等待她自己說出原因。找不到頭緒的等待是一種煎熬,無論是企業還是家庭,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林解放,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他這會兒既不想去公司,也不想約他的生意場或者官場的朋友。他開著他的寶馬車,漫無目的的走著,不一會兒就出了城,來到了郊外。路邊一掠而過的景致,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在去往郝媛居住的那個小區的路上,他的握著方向盤的手,鬼使神差地竟然把他引上了這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