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從眼睛的顧盼流連、目光的纏繞撩動開始,到目盲(或者說盲目)結束。在開始和結束之間,過程取決於目光裡最初的指向。如果最初的看是指向對方身體之美或者性的,那過程常常會是絢麗華美卻又短暫的,藝術家借此升華過程以臻藝術之境,普通人借此葆存美好記憶以資回味;如果最初的看是指向其它方面,那過程就會變得無趣而漫長,中間的虛與逶迤、推敲周旋、重重機心、種種周折,都將還原為疲憊而又無奈的悔無可悔。簡單的說,前者像激情飽滿的短跑,後者則是看不到終點的馬拉松。
陶純的激情被少女康美麗淡淡月光下的身體點燃的那個晚上,他的身體有一種被驚艷之美觸動的震顫,但是他的處境不允許也不可能讓他把這震顫傳達給她,他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體,所有的細節只能收納於頭腦之中,安置在藝術的殿堂。說是刻骨銘心也並不誇張。
第二天再次看到她的時候,他仍能透過她不怎麼合體的黃軍裝,看到她身體的細節甚至皮膚的光澤。他是用目光剝光了她的衣服,用想象親近著她的身體,他的下部甚至因為沖動而硬挺,但那時他的脖子上掛著牌子,身體微躬地在接受批斗,周圍是不時揮動的拳頭和著激烈的喝斥之聲。這情形看起來有點滑稽可笑,甚至有種不可言說的嘲弄意味。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這滑稽可笑與無情嘲弄,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訕訕笑意。
在那一群激昂的批斗者中間,只有少女康美麗注意到了他嘴角的笑意。那時刻的康美麗是緊張而又羞怯的,也許還有些羞愧。那時候她剛從後面的泥屋裡轉出來,雖然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在批斗現場的短暫消失,但是剛剛看到的那些讓她耳熱心驚呼吸急促的東西,卻在劇烈地沖蕩著她的青春的身體,而那些東西就是出自面前這個被批斗的陶純之手。她不敢看他,她羞於看他,但她又控制不住地看了他。她恰好看到了他嘴角那不易覺察的一絲笑意。她覺得那是他在嘲諷自己,她覺得他一定是看透了自己的內心所以才那樣笑的,她頓時面頰緋紅,目光躲閃著向下移動。很不幸地,她竟然看到了他的兩腿間那個部位的動靜。她再次閃開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去看他的臉,那一絲訕笑仍然掛在他的嘴角。
就是這一刻的這一絲笑意,讓她記憶深刻,難以釋懷。那時候的康美麗不可能知道,多年以後,她會在另一個男人的臉上看到那一絲同樣的笑意。那是她命運裡的一絲笑意,雖不是致命的笑意那麼誇張,但在某種意義上,卻比致命更具有柔軟綿長的力量。詩人北島說“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命運對她來得突兀,煙雲卻是一生的纏繞,開始已經注定了結局,即使不追尋卻也逃不開躲不掉那一刻的強烈沖擊。
康美麗整個一生的蘇醒,都源於他的一瞥中的一絲笑意。那仿佛是嘲弄的笑意,強化了她身體當時的沖動,朦朦朧朧的混亂之中,她有一種被照亮,被開啟,被喚醒的快感。那快感,不僅是心理的,更是一種生理的快感。幾十之後,當她終止了和男人的性親近,回味起來,她覺得比她一生中任何一次做愛時的性高潮都要來得強烈。在那一瞥之下的快感的泛起中,她有點暈眩,她感到身體綿軟,緩緩地像一塊巨大的山體坍塌著,但那是一種快樂的坍塌,她的眼前一片桃花,香氣燦爛。後來,她的一生中,都在試圖重尋這種感覺,她想在丈夫的身上把那種快感找回來,但她一生都沒有再達到過那種美妙的高潮。
下一次的快感,很奇怪地的,竟然是在看到那塑像的時候。
05
晚飯時的氣氛,讓林解放察覺到了康美麗的異樣。往日裡其樂融融的家庭晚餐在這天因為康美麗的沉默而變得凝重了,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陰霾在聚集,連平時口無遮攔的林茵,這時也感覺到了其中的不對勁。她奇怪地看著父親和母親,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視,但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拘謹的陳青此時變得更加拘謹,只顧低頭吃飯。康美麗習慣性地仍然不忘給每個人挾菜,但卻並不說話。往日裡的這個時候,是她跟女兒聊天,問丈夫公司裡的瑣事的時候,但她今天只是默默地緩慢地吃著。還不僅僅是沉默,林解放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也是飄忽的,目光游移不定,她看他的時候不像以往那麼直視,而是躲躲閃閃的。
林解放小心地問了一句:“你不舒服嗎?”
“哦?”康美麗如夢方醒般地應了一聲,然後就找到台階似地說道,“是,是有點不太舒服。”
林解放關切地說:“哪裡不舒服?”
“也沒、沒什麼,就是頭有點暈,可能是天太熱,有點中暑吧。”
“要不要看看醫生?吃點藥啊?”林解放說。
“不用了,我上樓去躺一會兒。”
康美麗看了丈夫一眼,就離開飯桌上樓去了。林解放感覺到她那眼神是怪異的,但他無法確定那眼神裡是什麼樣的內容,於是想到,她大概更年期到了吧。但他還是問了女兒一句:“茵茵,媽媽怎麼了?”
林茵淡淡地回了一句:“可能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吧。”
領導著有十多億資產的企業,周旋於商場與官場多年,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林解放當然不相信康美麗只是身體不舒服。二十多年的夫妻,有過爭吵,有過矛盾,但他卻從未看到過妻子那樣奇怪的眼神。他相信她一定是心中有什麼事情,或者,他和其它女人的關系被她察覺到了?但他又不能確定。
晚飯後林解放和女兒和陳青邊看電視邊聊天,林茵送陳青走的時候,他上樓去看康美麗。“好點了嗎?”他問。
“我沒事,躺躺就好了,”斜倚在床上的康美麗背對著他,淡淡地說,“你去洗澡吧。”
“你去洗澡吧。”這樣的話,在以往的周末裡是一種夫妻間默契的求歡的信號,盡管是程式化的,但是夫妻做到二十多年,能像他們這樣的,也算很和諧了。對於另外有女人的林解放來說,更多的是做丈夫的義務,而他是個願意對她盡義務的丈夫。
洗完澡之後,林解放穿著睡衣進了臥室。康美麗靠在床頭,目光直直地看著他走進臥室,那目光讓他感覺到一絲絲寒涼。康美麗說,“我們分床睡吧。”語氣冷淡而堅決,讓他有些尷尬。她顯然並不是身體不適,但他揣惻不出她到底是怎麼了,於是訕訕地退了出來。
林解放在客廳的沙發上靠著,失神地望著電視。林茵回來的時候,很奇怪他怎麼一個人在看電視,而不是和母親在臥室裡。“爸,你怎麼還沒睡?”
“哦,很晚了嗎?”
“都快十二點了。”
“我就這上樓去睡。”
林解放悄悄地推開妻子臥室的門,站在門口看著她。他知道她並沒有睡著,但她面朝裡躺著,給了他一個不能判斷的姿勢。她的身上隨意地搭著一件絲睡衣,她豐腴迷人的身體曲線畢呈,擺在那裡就是一種誘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自己的老婆,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全新視角,甚至,有種偷窺的感覺。他心中不由感歎,自己的老婆到這年紀了仍然是迷人的。這讓他的身體有了一點沖動,但他此刻卻止步不前,他被她那句“我們分床睡吧”攔在了她臥室的門口。
她知道他在看她,看她的身體。她擔心他會走過來擁住她,她知道他要維持一個恩愛的場面,在外面如此,在家裡也如此,他已經虛偽到習慣。她擔心他這會兒會過來,會擁住她,輕聲地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想如此面對,她得找一句禮貌而冰冷的話回擊他的偽善。如果他現在過來,她應該說什麼呢?“這是我最後一次讓你看到我的身體。”她心裡在想,是的,這是我最後一次讓你看到我的身體——在我失去知覺之前。這樣想的時候,她假裝翻了一下身,她現在是面朝著外面躺著了,絲質的睡衣從身上滑落,她的身體現在是一個性感慵懶的姿勢。她想,你好好看吧,這是最後一次。
當然這只是作者我的視角,我的觀看,我的想法。也許,康美麗當時並不是這樣想的,她只是不經意地躺成了《裸體的馬哈》那樣的姿勢,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躺成了馬德裡斯畫中那些有著“神秘的性感”的女人的姿勢,她並沒有刻意的要誘惑誰(林解放,或者讀者,或者作者)。那所謂的誘惑的意味,只不過是林解放、讀者(經作者的誘導)和作者本人以各自不同的觀看角度看出來的罷了。
06
林解放第一次看到康美麗的時候,還是在插隊期間。現在回想起來,那個遙遠的夏天已經晃若隔世。那時候林解放他們正斜靠在田頭的樹下休息,身邊是通往鄰村的土路,康美麗和她的同伴,當時從路的那頭走過來,就像是從天邊走過來的。這正是平原上感覺,後來林解放曾對林美麗說過自己的感覺,說她是從天上來的女人。三個女孩子一起經過林解放他們身邊。康美麗款步而行的樣子,與她的同伴完全不同,即便是在田埂上走著,那姿態也是優雅的,林解放放肆地直著眼睛盯著康美麗。那會兒,他就像個小流氓看到美女那樣因為驚艷而吹起了口哨。當她從身邊經過之後,他仍然不肯罷休,有一種鬼使神差的力量,讓他倏地站了起來。他趕到她的前面,直視著她,感覺像是被點燃一般,頓覺眼前一亮。那是一雙周圍長滿了水草的深潭般的眼睛,正是陝北民歌裡所唱的“毛眼眼”,林解放帶著點涎皮賴臉地盯著她死看。康美麗被他盯得有點荒亂,神情緊張地說,“你,你,你干什麼?”
就是這時候,林解放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絲嘲弄的笑意。而這一絲絲笑意,讓康美麗覺得似曾相識。她的頭腦在快速地搜尋著,“我在哪裡見過他?”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裡在夢裡見過你?她知道不是在夢裡,而是在少女時代,在那個郊區小鎮的午後,同樣的嘲弄似的笑意在那個被批斗的藝術家掏純的嘴角出現過。當她想到這似曾相識的笑意的出處時,她的臉倏地一下脹紅了。林解放這時候說話了,“你在哪個村裡插隊?我怎麼沒有見過你?”
老知青林解放和新知青康美麗就這樣認識了。
人們通常認為,男女之情是通過深入的了解,交流交談甚至談判,然後才逐漸產生的。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會。那只是以婚姻為目的的男女交往,而不是男女之情。是婚姻目的讓男女關系變得復雜起來,而真正的男女之情,是單純的,也是簡單的。簡單到就只是從看到互相看見,然後把對方從人群中拎出來放在自己的心裡,在互相看見的過程中,剎那間有被對方點亮的感覺,心驟然縮緊,呼吸變得急促,目光如探針般地試圖刺入對方眼睛的更深處,男女之情就已經產生了。“河裡青蛙從哪裡來,是從那池塘向河裡游來,甜蜜愛情從哪裡來,是從那眼睛裡到心懷。”林解放和康美麗這一對兒,他們認識之後最愛唱的就是這首歌,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共同感覺。
林解放一路哼著“河裡青蛙從哪裡來”,到鄰村去找池塘裡的愛情,而那池塘,就是康美麗的眼睛。那時候林解放總是看不夠,他很想深深地沉入那個池塘,像一只青蛙暢游其中。當他這樣對康美麗說的時候,她的眼睛是潮濕的,一縷淡淡的水汽,使康美麗的眼睛變得更加迷人了。
07
林解放站在臥室的門口,有點進退兩難。接理說,他不應該現在來推這扇門,因為就在兩個小時前,康美麗說了要分床睡的。但是夫妻之間,在睡覺的問題上,似乎也不存在什麼道理的,何況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完全也可以不必把她剛才的話當真。然而,林解放非常清楚,妻子康美麗那句話肯定不是隨便說的,她不是隨便說話說過就忘的那種女人,也更不會用這樣的話做為夫妻周末生活的前戲來制造氣氛。他能感覺到她的認真,但是他卻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他習慣性地推開臥室門,是讓女兒知道他回房睡覺了;另一個原因則是想試探一下妻子康美麗剛才的話到底認真到什麼程度,即便是不同床,他也很想知道那是什麼原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當他推開門,看到躺在床上的康美麗的時候,他卻有些心虛的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