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課 第2章 眼睛,觀看與窺視 (1)
    “觀看先於言語。兒童先觀看,後辨認,再說話。”

    ——約翰·伯格《觀看之道》

    有一個小女孩,名字叫花朵。花朵生下來便雙目失明了,但是花朵幸運地獲得了某死刑犯捐贈的一雙眼睛。有一天,花朵與外公一起散步,抬頭,面對藍天白雲喃喃自語:“上帝,你原諒他嗎?我正用他的眼睛看你!”

    ——一則多年前的報道

    01

    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夫妻間的性生活停止了。屈指算算,他們已經相識三十一年,結婚二十六載,雖然他們的性生活多年來已經是蜻蜓點水式的一月半月進行一次,但那畢竟還算是有實質性內容地維持了夫妻之間的親暱。雖然有點程式化,卻也不乏溫情;既有溫情,同時卻也含著互相間的遷就與應付,夫妻之道的本質,便是如此?但是,從這一天開始,他們夫妻的生活宣告結束了。這是由康美麗單方面結束的,就像合同雙方的一方單方面終止合同的執行一樣。

    星期五是康美麗最忙的一天。像以往的每個星期五一樣,忙完了手頭的工作之後,她提前離開了單位,開著她那輛紅色的馬自達去了超市。丈夫、女兒以及女兒的男朋友,都會在周五的晚上回來,她得准備好全家人周末的吃喝。在單位她是令同事們尊敬的大姐,而在家裡,她是個非常稱職的妻子。全家人每個周末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吃飯、聊天、看電視,會讓為人妻為人母的康美麗有一種幸福的成就感。很多年了,她把周末的家庭聚會,看得比工作還要重要,潛意識裡,她一直拿家庭當成事業在經營呢。

    回家之後,她就把保姆打發走了,讓那小姑娘歡快地去過她的周末。康美麗非常看重這種沒有外人夾雜其中的全家人親密相處的時光,對於家庭主婦來說,那是一種私密而又溫馨的家的感覺,有保姆夾雜其間,會令她感到很不舒服。和往常一樣,保姆走了之後,她會放上一張CD,和著唱片的音樂,哼著歌兒在廚房裡擇菜洗菜剖魚備料。一切准備就緒,康美麗沖了澡,然後回到音樂彌漫的客廳沙發裡坐下,等待丈夫和女兒回家,像一個內心滿足的青蛙,守候在她的夕陽下幸福平靜的金色池塘。

    然而生活並非池塘,而是一條河流,無論是江闊水深的平靜,還是波光瀲灩的河灣,在那被人們誤以為是金色池塘的平靜的表面之下,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潛流湧動。女兒林茵帶回的一張報紙,劇烈地攪動了康美麗的內心之水,那是康美麗生命中的一個暗角,三十多年來並沒有人光顧過那裡,甚至連她自己也從未觸動過那個早已封存的角落,以至於她以為那地方早已被時間消蝕,仿佛不存在了。但是林茵帶回的那張報紙上的消息,卻輕而易舉地就挑開了她以為已經被打結封存的記憶,內心裡劇烈的震顫,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

    林茵和她的男友陳青五點半准時到家。林茵嬌嗔的一聲“媽媽”和陳青羞怯的一聲“阿姨”,讓康美麗心裡特別舒坦。

    “茵茵,給爸爸打電話,問他幾點到家。”康美麗說完,就進了廚房。他知道丈夫會在六點鍾回來,但她還是習慣性要地讓女兒打個電話,她並不覺得多余,她知道那是一個女人的溫情之所在。她做了丈夫愛吃的清蒸鱸魚、芹菜香干,女兒愛吃的紅燒雞翅、熗炒花白,飯菜端上餐桌的時候,丈夫還沒有到家。林茵和陳青在看電視,康美麗坐在沙發上,拿起林茵帶回來的報紙,不經意地翻著,等著丈夫。康美麗看報紙總是從廣告看起,然後是副刊,她很少去看第一版的新聞。女兒提示了她一句,“郊區的建築工地,挖出了一個窯場,竟然有一尊真人大小的白瓷女裸體,像西方的古代雕塑似的,非常美,在第一版,有我拍的照片,媽媽你看看。”

    康美麗翻回到第一版,看到那瓷制的女裸體照片的時候,她的內心驟然緊縮了一下,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仔細地看了很久,卻怎麼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震顫與慌亂。

    她疑惑地問了女兒一句:“茵茵,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中國古代哪會有這種……東西?”

    “我也覺得奇怪。”林茵說,“不過專家們正在研究呢。”

    這時候門鈴響了,林解放回來了。

    02

    1967年夏季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少女康美麗跟著美院附中高年級的十幾個同學,身穿黃布軍裝,佩戴著“紅衛兵”袖章,坐公共汽車從城裡趕往郊區的一個小鎮,他們要去批斗躲避到鄉下鎮子上的藝術研究院陶瓷藝術家陶純。

    三十多年過去了,康美麗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形。他們在將近中午的時候,才找到陶純位於鎮子邊上的小屋。但是這些滿懷著虔誠的“革命”激情的少男少女們,並沒有找到被他們認為是在躲避批斗的反動藝術家,這使他們更加相信了“敵人是非常狡猾的”的說法,同時也更加激起了他們的斗志。“狐狸再狡猾也逃不過好獵手,”為首的那個人憤怒地說,“今天不找到反動藝術家誓不罷休。”

    康美麗記得那個艷陽高照的午後,他們幾經打聽,終於在鎮子外的一處窯場找到了陶純。窯場的屋門口掛著個木頭牌子,上面寫著的“陶藝工作室”字樣已經模糊。穿著藍色工作長褂的陶純被他們揪出來,有人按住了他的頭,在脖子上掛上事先寫好的牌子,開始了現場批斗。康美麗已經不記得當時批斗的內容了,幾個小時的奔走與暴曬,加上饑渴,讓她的神思有些恍忽,在這支批斗者的隊伍裡,她像個小尾巴似地隨著他們擺來擺去。

    當別人聲嘶力竭揮拳舞臂的時候,少女康美麗卻游離於那熱烈的氣氛之外,目光投向了架子上滿滿當當的那些陶瓷作品,迷戀於那些渾圓的形體與瓷質的光澤。她並不知道它們的價值,但她卻被吸引著。她的觀念使她對它們懷著拒斥的心理,但出自天然的本能的藝術感覺卻使她對那些作品感到驚奇。在神秘、好奇、拒斥、渴望和藝術直覺的混合中,她的目光在那些作品間流連著,甚至情不自禁地時不時要動手摸摸它們。

    她不記得批斗是在什麼時候結束的,她恍恍惚惚地跟著他們回到了鎮子裡。那時候天色將晚,他們在鎮子裡的小飯館每人吃了一碗面條,天就已經黑了。他們回到陶純在鎮子邊上的小屋,為首的那個人讓女同學睡在屋裡,男同學睡在屋外的空場上。

    累了一天的同學們很快就睡著了,但是康美麗卻一直在半夢半醒之中,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那些陶藝作品。恍惚中她又來到了陶純的工作室裡,她在那裡仔細地撫摸每件作品,她覺得自己和它們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她迷戀它們的形態與質地。……也許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夢游,她並不知道自己真的在夜裡到過這裡,只是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清晰地記得那個夢,她很想再去看看它們。

    第二天,他們再次批斗陶純的時候,她悄悄地繞出了那個棚子,進入了另一個所在,那是棚子後面的一間泥屋。她看到了長著****的瓶子,畫著人臉的盆子,還有人體的片斷,手、腳、胳膊、大腿、****,甚至還有女人的陰部和男人的****,看得她臉熱心驚,呼吸急促,但她還是不能自抑地顫顫地伸手小心地摸了摸那個東西。當她從後面轉回來,再次看到被批斗的陶純的時候,她感到血流在加速,臉倏地羞紅到了耳根,仿佛自己偷窺了別人不該被看到的東西。這時候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了她一下,她覺得他似乎看到了她的內心,甚至有種被剝光了衣服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是赤裸的站在他面前了,就像小偷當場被捉一樣尷尬。她不敢再看他的臉,而是把目光向下移動。她覺得他的那個部位似乎在動,就像她剛才摸過的那個。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緊縮,****在膨脹,下身驟然抽動,有種快活的熱流想要沖出來。

    她再次抬頭看他時,他也在注視著她。她嘴唇干渴地翕張著,下面一陣熱流湧動,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而又新鮮的快活,這快活讓她感到眩暈,然後逃也似地從棚子裡出來,站在外面炫目的陽光下大口地喘氣兒。

    03

    不斷傳來的消息,讓躲在鄉下窯場裡以為可以僥幸逃脫的陶純漸漸地惶恐起來。起初的消息只是說藝術研究院已經完全停止了正常工作,藝術家們被新權力機構的人領著揭批老領導機構的罪行,院長家門已經被貼滿了大字報小字報;接著又聽說院長被掛著大牌子戴著高帽子游街,被拉到市中心的東方紅廣場批斗。再後來聽到的則是院長被逼瘋了,似乎跳了一次樓,但是自殺未遂。

    陶純在撲朔迷離的消息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什麼,他不能確定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會是什麼,但他知道是躲不過的。惶惶然中的陶純,試圖靠不斷地工作來讓自己安靜下來,但那並不是很奏效。終於,在那天中午,一隊紅衛兵的到來,讓他釋然了。他們沖進他的工棚的時候,他甚至長舒了一口氣,該到來的終於到來了。惶然與忐忑一掃而去,他甚至很奇怪,自己倒是很願意順從地接受他們的處置。

    他順從地配合著他們,彎下腰讓他們給他脖子上掛上牌子,哈腰垂立著,等待著接受他們的審問與批斗。但是他們並沒有審問,他們一遍遍地呼著“打倒……”的口號,然後有人拿出了稿子,慷慨激昂地念起來。顯然,他們對他是有所了解的,他的作品,他做過的事情,他們都很了解,仿佛他們從城裡趕到鄉下來,就是要當面宣布他是個多麼壞的人,就是要告訴他他是個黑線藝術家。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看著他們圍著他揮舞拳頭慷慨陳詞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這很像是一個游戲,像一個警察和小偷、官兵和賊的游戲。對方那一群很投入的在表演,沉浸在自己的角色塑造裡,表演青春,表演激情,表演憤怒,他覺得自己也應該配合一下,於是他很順從地低首垂立,不斷地回答著“是,是,是……是很黑。”

    當然,他注意到了也有不參與表演的。那個總是在旁邊走來走去,目光迷離的漂亮小姑娘就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她後來竟然轉到一邊去看他那些擺在架子上的作品了,他甚至看出了她對那些東西的喜歡,這倒讓他感到意外了。他原以為他們對藝術之美是漠視蔑視甚至是會敵視的,但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在這樣的時候卻對著那些作品流露出一種迷戀的目光,他倒有些迷惑了。

    這天的批斗一直持續到傍晚,紅衛兵們離開以後,陶純筋疲力盡地頹然坐地。這天晚上他沒有回到鎮子上的小屋,就在工作室裡和衣而臥,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就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到了夜裡,他又被一陣響動驚醒了過來。借著天空微弱的月光,他吃驚地發現,竟然是她,那個白天裡看到的漂亮的少女。她只穿著內衣內褲,微弱的月光灑在她的身體上,讓她的身體有了一種驚人的美,她像個精靈一樣在工棚裡的作品間飄忽不定。他只恨自己的手中現在沒有筆與紙,否則他一定會畫下她的美來。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她,在她一件件地撫摸著他的作品的時候,他已經知道,這個少女是為藝術而生的,這個少女自己就是一件完全的藝術作品,只是,她生錯了年代。

    他並不知道她是在夢游,但他看到的場景,讓他相信那是他作品的魅力所致,他感到些許的欣慰。他的目光悄悄地跟隨著她,為了不驚動她,他小心地不弄出任何聲響,仔細地觀察著她,他把她身體的所有細節都牢牢地放在記憶裡。她的身體太完美了。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要按她的身體做一個陶藝作品。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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