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67章 雪羽兒或是她媽的另一種死法 (2)
    先是舉起兩個拳頭,是寬三和瘸拐大,然後是跟雪羽兒媽吵過架的三個女人,然後有人開始張望。瓊發現,餓死鬼們的拳頭舉得最高,但諞子看不到他們,也就不算數了。不過,還是有些拳頭遲遲疑疑地高過了頭。

    你咋不舉?諞子喝問一人。那人慌張地道,就舉就舉。

    瓊大聲問,有你這樣叫表決的嗎?

    諞子冷笑道,你也想嘗嘗鏊子的滋味?

    瓊說,當然想,你把我煮了,我算你是個長毛出血的。

    諞子冷笑道,賊不犯,是遭數兒少。等你事發的那天,老子自會煮你。你咋不舉?他又喝問一人。那人一縮脖子,也舉了手。

    家府祠裡於是一片拳頭了。

    諞子對雪羽兒媽說,瞧,你自己瞧,牆倒眾人推哩。你可怨不到我。

    雪羽兒媽一身泥水,萎在地上,聽了這話,慢慢地說,你瞧吧,殺也罷,剮也罷,印把子在你手裡呢。我沒叼沒搶,不過揪了一把麥穗,就是老天爺知道了,也不會煮我吧?我不信老天爺不長人心,會叫你們這樣做事。

    諞子道,聽,這「敗類」,還敢罵老天爺。族人們,該不該煮?

    煮。都叫。

    寬三說,煮當然該煮,問題是這鏊子太淺,要煮的話,得個大些的鍋。就村裡燙豬的那鍋吧。阿番婆接口道,對!那鍋大,要煮就煮爛些,吃個滿口!餓死鬼們齊叫,對!煮爛些!

    族丁們抬來了殺豬專用的湯豬,那鍋大,能煮半村人的飯。族丁們支了幾塊大石頭。他們不知從誰家的柴垛上抱來了干樹條,添了七八桶水,點了火。

    諞子問,是慢火煮呢,是滾水燙?

    族人們在這一點上分歧很大,男人們多贊成滾水燙,這樣雪羽兒媽少受些苦,待水一開,丟進人去,很快就死了;女人們卻多贊成慢火煮,這樣她們就能叫雪羽兒媽多受受罪。先前能吃飽肚子時,她們的男人老拿雪羽兒比她們,嫌她們沒雪羽兒乾淨,沒雪羽兒俊,沒雪羽兒水靈。她們永遠忘不了自家男人望雪羽兒時的饞相,她們早想修理她了,她們早想軟刀刀細繩繩地修理她了。修理不了她,能修理她媽也成。她們怎能叫她輕而易舉地死掉?

    又舉了一次拳頭,兩派意見平分秋色。最後,諞子數了數,說多一個。雪羽兒媽就被架進了湯鍋。她先是被冷水激了一下。她的頭髮散披了,貼在臉上,咋看都像鬼。她打著激靈,深深地吸氣。她想爬出湯鍋,她一爬,鍋就晃動。寬三們邊扶鍋,邊掰開她的手,將她推入鍋底。她一入鍋底,水面上就會騰起一串水泡。諞子就叫,不能淹死她,不能淹死她。寬三就用杈把將她挑起來,雪羽兒媽就冒出水面,噗噗地吹氣,接著打嗝,又哇哇地嘔吐。雪羽兒媽很愛乾淨,那湯鍋卻是專用來湯豬毛的,一股豬糞臭和別的臭混合的熱臭開始隨水溫騰起。雪羽兒媽便吐出了好多綠水,將湯鍋裡的水污染得慘不忍睹了。

    火已經騰上了鍋沿。雪羽兒媽抓住鍋沿,大哭起來。她時時扭動著身子,看得出鍋底已經發燙了。雪羽兒媽像無助的娃兒那樣大聲號哭著,哭聲像石頭一樣滾過瓊的心。

    瓊狠勁地掙幾下,他覺得繩子已勒進了手腕。一些族人低下了頭。瓊想,這個時候,能低下腦袋,不用欣賞的目光看湯鍋,也算是有人性了。

    火漸漸矮了下去。入火呀!諞子吼。那族丁說,我不行了,我的手「雞爪風」了,瞧。他的手真雞爪一樣痙攣了。又叫瘸拐大入,瘸拐大沒動。寬三撥開瘸拐大,抓一把麥草,伸到鍋下,吹一口,火又騰起了。

    瓊一直無法原諒寬三。他想,他定會遭惡報的。瓊睜圓眼睛,一直等那降臨到寬三身上的惡報。可是他竟一直活到了八十五歲。他竟然成了金剛家的長壽老人。生活對他唯一的報應,就是他老是看到三嫂跟瘸拐大鬼混。從七十五歲起,他就老是喊:「娃子,瘸拐大又上了你媽的炕了。我知道她盼我死,死了她想跟瘸拐大。」兒子惡狠狠臭一句:「我們也盼你死呢。你死吧,死了我們好撈到河灣裡餵狗。」寬三竟然沒啥大病,他老是叫餓,他吞下三大碗麵條仍叫餓。老見他拄個拐棍在村裡晃,邊挪邊喊:誰把我用架子車拉到屋裡,我走不動了。村裡人就對娃兒說,瞧那老漢,年輕時可是個厲害人哪,那雪羽兒媽就是他煮的。一見他,人們就想起他往湯鍋下入火時的猙獰來。

    雪羽兒媽直了聲叫,老天爺呀,你睜睜眼。

    瓊同樣忘不了雪羽兒媽的這一聲叫。它跟寬三的猙獰一樣,也在瓊的心頭響了多年。據說,經歷了二戰之後,好些猶太人動搖了信仰,因為作為上帝選民的他們,竟會數以百萬計地死在毒氣室裡。多少人在死前呼喚上帝,上帝卻無恥地沉默著。在雪羽兒媽呼喚「老天爺」的那時,老天爺也無恥地沉默著。

    阿甲說,要是真的有老天爺,能救而不救,那他是罪惡的,不值得信仰他;若是老天爺想救而無力,那他是無能的,也不值得信仰他。

    於是,阿甲得出結論:老天爺或者不如屌有用,或者本來就沒有。

    寬三很會入火,他入火時沒有「黑罩」,客觀上使雪羽兒媽減少了叫煙熏的痛苦,但同時又加快了水溫的升高。事實上,從寬三入火時起,雪羽兒媽就從單純的煮變成了烤煮結合。鍋沿上騰起的火焰包圍著她。她掙扎時,頭髮時時會被火焰舔去。她再也不敢手抓鍋沿。她只是時不時在水中撲通幾聲,在水沸之前,水中的溫度顯然比火的炙烤好受些。

    女人們都低下了頭。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們的心還沒硬到石頭的程度。雪羽兒媽的哭叫是有溫度的,女人們的鼻尖上都有了汗珠。諞子臉上還有道肉稜,說明他正咬著牙。瓊明白他真是恨這女人。聽說他老在夜深時敲雪羽兒的門,也老是叫這老婆子臭罵。村裡說這話的人很多,諞子也許聽見了,但他一直沒闢謠,他明白這號事一闢謠反成了順風揚灰。

    瓊叫,嬸子,你跳呀,跳出來。

    湯鍋四面已沒了族丁,他們怕熱或是怕別的,都離開了湯鍋。阿甲說,要是這會兒雪羽兒媽向外跳的話,是沒人擋的。只要她跳出來,或許沒人再將她扔進湯水的。瓊看到諞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瓊明白了,這會兒的燒煮,成了諞子殺雞駭猴的手段。他既然拉開了弓,是不會收回箭的。

    雪羽兒媽直了聲叫。她的叫已經沒了內容,叫本身就是目的。鍋裡騰起了蒸氣。

    寬三如老僧坐禪一樣,他只是望火,面無表情,以顯示自己的堅定。這似乎成為寬三人生的分水嶺。此後不久,寬三就兼管了義學,常到義學給娃兒們上課。他扯著長長的嗓門,說著氣壯山河的廢話,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寬三從此成為金剛家的實權派,老將一些不順眼的人揪到義學裡示眾,再也沒人敢向他放一個響屁。

    瓊記得,寬三是當時家府祠裡少有的幾個沒被雪羽兒媽的叫弄亂了神色的人物之一。諞子、寬三和寬三婆姨等人成為金剛家的權力核心。寬三婆姨人稱「三嫂」,長得驢高馬大。她是眼睛盯著雪羽兒媽從慘叫一直變成熟肉的唯一女性。幾十年後,有人採訪了她,她提供了許多細節,收錄在《遺事歷鑒》裡。

    三嫂說,蒸氣很濃時,雪羽兒媽就只能有氣無力地撲騰了。其實,那撲騰沒了意義,鍋底固然燙,水溫也不低。湯水在撲騰聲中一躥一躥,時時有水溢出鍋沿,在火中激出刺耳的滋滋聲。撲騰聲中,雪羽兒媽的衣服已經脫了大半。三嫂說這一點跟水淹死的一樣。她說老見洪水沖下死人,大多沒了衣服。她說水鬼很好色,只要是年輕女屍,他總要脫了衣服輕薄。雪羽兒媽的膀子也露了出來,那皮膚很粗很紅,跟刮了毛的瘟豬一樣。皮膚上的毛孔很大,還起著類似雞皮疙瘩的紅疹,隱隱有血點。那身子跟搓板像極了,胸骨肋條都突了出來。那嘴唇雖有水潤著,但看上去仍黑殼殼的。後來,她已發不出聲音,她只是在呵氣。那本來失神的眼睛變紅變大,發出又紅又亮的光,跟多吃了人肉的阿番婆像極了。

    三嫂說,水溫很高的時候,雪羽兒媽最大的變化是顴骨突然高了,這說明眼窩突然深了,臉上的皮也突然緊了。她說,雪羽兒媽臉上已沒有多少肉,比餓死的羊頭上的肉還少。阿甲說,聽到這話,我突然一陣噁心,此後我再也不吃羊頭了。以前,涼州人供神時,老供豬頭,有了豬頭,總能找到廟門。後來,他們嫌豬頭太貴,就改供羊頭。但每次見到被供到盤中的羊頭,我就會想到雪羽兒媽,那羊頭馬上就變成了雪羽兒媽的臉。這真是很噁心的聯想。但沒辦法,三嫂毀掉了我對羊頭的所有胃口。所以,對那些供我羊頭想求得庇護的涼州人,我總是叫他們失望。

    三嫂說,在水還沒有沸騰時,雪羽兒媽就死了。這是個很真實的細節。後來,我在一本書中看到了烤火時烤死的皇帝,他死於體溫過高。書中說,那天,給他搬龍椅的大臣請了假,皇帝就一直坐在火爐旁,被自己的升起的體溫要了命。阿甲說,其實,雪羽兒媽不是被煮烤死的,而是死於自己過高的體溫。我怕這種說法會叫諞子們少些歉疚,所以我一直沒對村裡人說過。事實上,諞子也從來沒有懺悔過。因為幾年後,他也被人們揪鬥過。他對自己的一生有過一個精闢的總結:「我整過人,也叫人整過。」後來,好多有名的兇手都這樣說。

    雪羽兒媽在死前已發不出聲音。她先瓷的是眼睛,你也許見過死掉的羊眼睛,對了,就那樣。她先是眼睛瓷白了一陣,然後咕嘟一聲沉入水中,很快,她又浮起來了。先起的是衣襟,那衣服顫了一陣,一個白白的脊背就浮上了水面。這是三嫂說的另一個真實的細節。她說女人死在熱水中會一直是胸部向下。

    5.湯鍋中

    我老是在想,雪羽兒媽在湯鍋中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和想法?為了體驗,我將自己埋入熱水盆裡。我先是將水溫調到能忍受的程度,然後叫妻子慢慢地加熱水。說實話,我沒有感覺到水,我只感覺到我是在火爐之中。我發現四周都是火焰,它們歡快地唱著,從我的毛孔裡一直鑽呀鑽的。它們燎舔著我的神經。它們忽而變成火針,忽而變成烙鐵,忽而變成狂歡的火鳥。它們發出轟轟隆隆的聲音,像坦克一樣在我的血管裡奔馳著。它們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它們一邊用鐵鏈匝匝地碾我,一邊開炮,還時不時用火焰噴射器來上一陣。

    我看到了浮在湯鍋中的那具肉體,像翻著白肚皮的死魚。她的嘴一張一合也像缺水的魚。一串串水泡在她身邊咕嘟,意味著她正泡在沸水裡。雖然三嫂說水沸時雪羽兒媽已死去,我還是覺得她那時仍感覺到了煎心的熱。人的肉體已死,而靈魂仍被煮著。老祖宗說,人的臨終一念是很要緊的,在神識要離體的瞬間,你要是想到極樂世界,就能到極樂世界;你要是被飢餓感所困,你就只能是餓死鬼。餓死鬼雖然已沒了肉體,但他們仍是會感到餓的。你不知道,那餓的,其實是他們的靈魂,因為那飢餓感已滲透了他們的靈魂。雪羽兒媽也一樣,她臨嚥氣時,定然會感到自己被煮沸的痛苦,那痛苦同樣也滲透了她的靈魂。在水的咕嘟聲中,她無奈地望著肉體被煮爛。她看到一群餓死鬼正在垂涎她的屍體。她聽到一堆嚥唾沫的聲音。她一定也看到被捆在馬棚下的瓊,她還看到了被火焰烤得神采奕奕的寬三的臉。她覺得一群群火蛇在自己體內亂竄,她肯定明白那種火烤水煮的感覺會伴她進入另一個生命時空。

    她發現人們撈出了她,剝了她的衣服,認真地清洗著。那樣子,跟剔豬毛時一樣認真。在沸水的發酵下,她的身子胖了好多。她明白那是水分的功勞。

    她當然有了宿命通。誰都知道鬼是有五通的,她僅僅沒有漏盡通——就是說她還有煩惱,否則的話,她也就解脫了。有了宿命通的她定然發現,在多年後的某個黃昏,有個作家會寫她。她還看到會有一大批人罵他在胡編亂造。他們當然不相信人類中會有如此殘忍的人。他們不明白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人類會群體地失去人性。一位叫榮格的心理學大師將這種現象名之為集體無意識。於是,在沸水中,她對多年之後的那個作家十分真誠地說,謝謝你。她知道,要不是他,後人早就忘了被同類煮食的那個母親。

    她甚至聽到了批評家們的議論,對這個情節,他們也很不以為然,他們覺得不真實或是太血腥。你很想告訴他們,還有比這更殘忍的事呢。但你僅僅是個新死的冤魂,你雖然有穿越時空的見地,卻沒法讓迷者具有覺者的智慧。

    你肯定會垂淚的。雖然你的淚很快會落入沸水,變成煮你的液體,但你別怕。你不是已死了嘛,你再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雖然那沸水會一直煮沸你的靈魂,你像總是感到飢餓的餓鬼一樣,你總是感覺到灼人的熱浪。但別怕,你要明白,死了的你,不會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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