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聽曲《十面埋伏》吧
霸王正在別姬
大珠小珠玉盤裡濺
那是淚嗎
歷史老人卻在說了
誰勝誰負處,天知曉
1.證據
那本叫《遺事歷鑒》的書裡說,涼州還有另一種傳說:飛賊雪羽兒在偷青後就死了。書中說,村裡人恨死了雪羽兒。雖然她的飛賊行為救了他們的命。人們卻認為,他們的命,憑啥叫一個飛賊救?那所謂的救,成為他們一生最大的恥辱。雪羽兒的白,使他們看到了自己的黑。
阿甲會心地笑了。我知道他在笑我。因為,我老步雪羽兒的後塵。
不過,《阿甲囈語》中卻說,《遺事歷鑒》中錯將雪羽兒媽當成了雪羽兒。阿甲說,其實,在那個荒唐的年代裡,人們煮食的,並不是雪羽兒,而是她媽。
時間:在雪羽兒出獄之前。
我第一次讀《阿甲囈語》時,真將那事當成了阿甲的囈語。我根本不相信他們真煮食了雪羽兒媽。但後來,我從一本很權威的著作中也發現了相關記載,書中將此事作為人類的殘忍的證據之一。作者還註明了年代、地點以及名姓。
於是我想,也許它是真的。
2.鐵鏵又響了
據《阿甲囈語》記載,雪羽兒媽死於遊行後的又一次偷青。書中說,飢餓已成為金剛家的另一個擺脫不了的夢魘。對此說法,我深有體會。在我的童年裡,最深入靈魂的體驗,就是飢餓。記得小時候,我也老是偷青。
在阿甲詭秘的敘述中,家府祠的鐵鏵又響了,意味著金剛家又有大事要發生了。
鏵是村裡的警報,一聽到它的聲音,人們都得往家府祠趕。要是有人不來,族長有權「修理」他。
村裡人三三兩兩來了。在阿甲的囈語裡,麥芽兒有了白仁兒。雖有值夜的族丁,但不能在所有麥田上都打上籬笆,都拴上狗,都派上族丁。看青又成了村裡最大的事。
瓊也去了家府祠。因為遇了災年,供寺院的人少了,為了掙點兒吃食,他跟吳和尚也參加勞動。他每天都修夢觀瑜伽,也就模糊了夢與非夢的界限。一切外現都叫他體悟成夢了。他發現世上萬物都顯出虛假來。他看不到一件能獨立存在的個體,一切都互相依存而時時變化著。他常常陷入夢魘狀態。那夢魘也成了一個世界,也跟眼前的世界一樣,若隱若幻,似真非真。許多時候,他甚至分不清夢魘和現實。他老覺得自己影子般在世上遊蕩。偶一恍惚,夢魘和現實就攪和在一起。問吳和尚,吳和尚卻說這是好覺受,這樣可以破除許多執著,而執著正是煩惱的根源。當你發現眼前的一切都虛幻不實時,你就能認知實相,而不會認假為真。就那樣修吧,吳和尚歎道。這年月,雖是典型的污濁惡世,卻也是成道的最好機緣。要知道,有時,逆緣是最大的順緣呢。
在那個後來叫雪羽兒痛不欲生的下午,瓊就在夢中走向家府祠。濺起的溏土使那夢感更濃。灰灰的日頭照著灰灰的村落,一切都影子般虛朦。瓊看到許多影子也去了家府祠,他分不清那是人還是鬼。阿番婆比以前更老了,眼裡卻仍然放著紅光,見了他,仍那樣貪婪地望,像老狼望嫩羊羔。他老見阿番婆在村口遊蕩,老見她將乞丐領到自家屋裡,可村裡人都說阿番婆早死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村裡人的嘴,究竟該信任哪個?他很想在光地裡看阿番婆是不是有影子,據說鬼和人最大的區別就是影子,人有影子,鬼無影子。但每次見到阿番婆時,他都忘了。這會兒他記起了,日頭爺卻又隱入了雲層。瓊發現,日頭爺似乎是阿番婆的同謀。
瓊也怕在光地裡走,他最怕在某一天發現自己也沒有影子。因為吳和尚老講一個故事,他說某年,涼州城裡處決了一個殺人犯,此人跟刀斧手是把兄弟。行刑前,犯人對來看他的把兄說,哥呀,連你也不能救我嗎?刀斧手說,我想救你,可是怕你不按我的要求做呀。犯人說我能的,你叫我咋樣,我就咋樣。把兄說,那天,我一舉起刀,喊一聲跑,你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能回頭,也不要再回來,成不?犯人說,成哩。行刑那天,把兄舉起刀,喊一聲跑,犯人撒腿就跑,他不敢回頭,一口氣跑到杭州,在一家鋪子當起夥計。幾年後,發了小財,又娶了一房老婆,生了兩個兒子。可他思鄉心切,偷偷溜回家鄉。原老婆一見,忙用唾沫啐他。這是涼州女人常用的驅鬼法子。
女人說,你活著為人,死了為神,別再折騰我們娘兒們成不?丈夫道,我沒死呀。那年,是把兄弟救了我,我逃到杭州,發財了。女人啐道,你騙鬼去吧,老娘親眼看到你被砍了腦袋,村裡得肺癆的還用饅頭蘸血吃呢。丈夫不信,女人就帶他去了墳地。挖開墓,果然,他見到那骷髏身上,還穿著他死時的那件血汗褂呢。丈夫這才明白自己早成鬼了,他長嚎一聲,身子便化為一攤污血。吳和尚說他見過那人,他是個精瘦漢子,他的信心為他又造了一個身子。吳和尚說,那人已和真人沒啥明顯區別了,在光地裡照樣有影子,聲音也有回音。唯一能證明他死了的,便是他以前常穿的那個血汗褂。瓊便怕有一天別人拿出他早已不在人世的證據。雖然他有影子有回音,但這並不能證明自己是個活人。
瓊想,這阿番婆是不是也跟那人一樣呢?
阿番婆陰陰地望一陣瓊,笑了笑,進了家府祠。裡面有好多人。瓊見到了許多已死去的人的面孔。他們也恭敬地坐在家府祠特製的矮凳上。他們也許不知道自己已死,一聽那犁鏵叫,就急忙趕來了。老見新進來的族人坐在餓死鬼身上,他們是看不到對方的。瓊雖然懷疑自己看見的不過是幻覺,但那形象竟是那麼清晰。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夢魘,那明明也是個更顯得真實的世界呀。
村裡娃兒也擁來了。每次家府祠開會,最快樂的是娃兒們。他們是最容易滿足的動物,只要吃飽肚子,他們就呼嘯而來,歡笑而去。望著他們開心的樣子,瓊也笑了。娃兒們在大人間穿梭著。瓊漸漸看出了怪異,那娃兒竟能歡快地在矮凳間往來,跟游泳的小金魚一樣。瓊吃驚地發現了那幾個心變成了羊肉的娃兒也竟然在裡面。瓊想,他們也許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吳和尚說,人死後,有三天時間神識處於昏迷狀態,第四天神識才漸漸覺醒,才會發現自己已死去的肉體,那時才明白自己死了。瓊想,這些娃兒在神識昏迷的三天裡已經變成了羊肉。他們也許真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
瓊想,我是不是也已死去?他想到近來可能會死去的好多「死緣」:他可能在做了鬼夢的那個夜裡被嚇死,可能被螞蟥吸血而死,可能已被那餓狼吞噬,可能已經摔死……更可能,棗紅馬也在以上的某個瞬間死了,它也不知道自己已死,而繼續馱著同樣不知道自己已死的瓊,經歷了莫名其妙的如幻歷程。
瓊進而又想,在那個下午,棗紅馬馱回的,是真的雪羽兒媽嗎?這一想,一股濃濃的虛幻感裹挾了他。瓊想,世上的事,說真也真,說假也假,懶得管它了。
在同樣如幻的覺受中,族丁押來了雪羽兒媽。捆她的繩子上還淋瀝著血,那腥血能證實她還是個活物。不過,有時候,冤魂的臉上也照樣有血呢。
阿甲說,雪羽兒媽被捆的原因是她又偷了青。自遊行之後,她就從寺裡消失了,常見她偎在田野裡,蜷成黑黑的一堆。據說,她賴以為生的手段就是揪麥穗。這天,她正揉了青稞往嘴裡放時,諞子逮住了她。
諞子說話了,他的聲音很牛。他每說一句話,先要長長地「昂」一聲,他說,昂——,上回開會時,我們咋定的?昂——,要是以後抓了偷青的人,咋辦?寬三說,你不是說要煮著吃嗎?一些人應,就是,你不是說要煮著吃嗎?阿番婆於是吼了一聲,煮!好多人也齊吼:煮!瓊發現,那些叫「煮」的人,多是餓死鬼。瓊於是知道,死了的人,是最不希望別人活的。
諞子說,也好。煮就煮,看誰再敢當賊?
3.鏊子
族丁們就在家府祠門口支了個鏊子。鏊子是金剛家的公共財產,說不清用了幾代了。以前,每到過年時,村裡人就相互約了,在某日共享鏊子「爐饃饃」。因為一家人「爐」不了多少饃饃,不值得架一次鏊子。女人們就和好了面,端到支鏊子的人家。男人則燃了木柴,放在鏊子上,下面入麥草火。我家也支過幾回鏊子。那時,轉鏊子是我的營生,我用棍子別了那鏊扣。鏊蓋上有四個鏊扣,轉鏊蓋時,每次只轉一個鏊扣的距離。轉多或是轉少,會直接影響饃饃的火色。父親則負責入火。入火是技術活,火入多了,饃饃會焦;底火不足,饃饃就沒有底色。鏊子「爐」的饃饃裡最好吃的是「爐扣子」,女人們將面捲成長長的一條,三綰兩綰,就會綰成個類似中國節的花樣。直到今天,「爐扣子」仍是涼州人過年必備的食品。
鏊子裡添了涼水。雪羽兒媽煞黑了臉,嘴也黑殼殼的。阿甲說,餓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多水靈的女人,也能餓成脫水的乾菜。阿甲老是喧雪羽兒吃漿水菜的情景:一見酸菜,她的口水就下來了,她的臉也就像嘴唇一樣水汪汪了,她就真成了水做的女人。現在,媽沒了水色,臉也黃縹縹了。有幾個心當了吳和尚的羊肉的娃兒,正縮在牆角里,可憐巴巴地望雪羽兒媽。
吳和尚陰著臉。瓊明白他的心事。吳和尚想說自己該說的話。一個人活著,得說自己該說的話。有時候,該你說話你卻裝糊塗的話,那也是無恥。一個牧師,叫馬丁·尼莫拉的,寫過一首詩,詩曰:「一開始他們來抓猶太人/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然後他們來抓共產黨/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黨∥然後他們來抓工會成員/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工會成員∥然後他們來抓我/已經沒有人為我說話了。」吳和尚說,當你在場時,不說話也是一種「說話」。
瓊看到吳和尚走了過去,對諞子說了他該說的話。諞子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他聲音很大地說,成哩,以後由你護青,成不?
吳和尚說成哩,那我就護青。
要是你丟了一粒麥子,我就砸綿你一根指頭,成不?
成哩。
阿番婆仍在叫,煮吧!煮吧!
瓊記得,阿番婆也曾上過長香,咋一吃人肉,性子就變了?
諞子說,你才十根指頭,頂不了差的。
吳和尚說,那我把身上的肉也算上。
諞子大聲問族人,他要我們饒過偷麥賊,以後由他值夜,成不?
不成!阿番婆叫,幾個女人也叫。我們也要護青!我們也要護青!我們也要護青!瓊知道她們恨透了雪羽兒媽,誰叫她女兒那麼水靈呢?她們的叫,是真正的恨屋及烏。
諞子對吳和尚笑了,瞧,群眾不同意。
阿甲說,瓊發現他偷換了概念。
上吧。幾個族丁把雪羽兒媽放進了鏊子。族丁們想把她平放在鏊裡,一次次按倒她,她一次次坐起。諞子擺擺手,說成哩,等會兒點了火,只要你能坐住,就叫你坐。媽就坐在鏊中,用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望著世界,望著村人。沒人知道她在想啥。
諞子吼,點火!
寬三點了一束麥草,伸到鏊子下。一股青煙淹住了雪羽兒媽。她站起來,咳嗽起來。瓊朝寬三喊,你真燒呀?
寬三說,軍令如山呀。
雪羽兒媽咳嗽著,她開始交換腳了,說明鏊子底熱了。雪羽兒媽跳下鏊子。諞子吼,你也知道燙呀?你做賊時,咋沒想想老子說過的話?扔上去!她站不住了,就叫她躺著。族丁們又將雪羽兒媽扔進鏊裡。族丁們聯手,圍定了她。
入火!入火!諞子說,你要是個好人,老子還有三分顧忌,你不就是個「敗類」嗎?老子不整整你,天理不容呢。寬三,你入火。你專門入,多入些。
寬三塞了一大把麥草,火焰沿鏊邊騰起了。牽手的族丁後退了些。雪羽兒媽咳嗽著,她的身子一聳一聳。她換腳的速度越來越快,看得出鏊底已經很燙了。雪羽兒媽哆嗦著嘴唇,咬著牙青白了臉。瓊希望她哭著哀求,他相信,只要她一告饒,村裡人會心軟的,也等於給了諞子一個台階下。可她只是咬牙,卻不說一句告饒的話。
水已經騰起了蒸氣,鏊底下的火在爆燃。
瓊的身子直髮緊。
那些垂著三尺涎液的餓死鬼們仍起勁地喊著,煮!煮!
瓊明白了,他們是真要煮呀。
瓊叫了一聲,撲了上去。他猛推一把,雪羽兒媽便一下子倒在地上。瓊掀翻鏊子,水流入火堆,騰起一陣煙霧。
你們真煮呀?你們算人不?瓊叫。
一個族丁訕訕地笑,誰不算人?
諞子吼,你說啥?你也想當「敗類」的孝子賢孫?來,先將他捆起來。重新添水。
4.表決
阿甲說,瓊被族丁捆成了粽子,吊在馬棚下。瓊大叫,人命關天呀。你們咋這樣?
聽到這話,諞子臉色變了。他說,族人們說,你們叫煮,老子就煮。你們不叫煮,這族長帽子老子也不戴了。寬三說,你是族長,你說啥,就是啥。阿番婆卻叫著,煮!煮!餓死鬼們也一陣陣吼:「煮!」瓊看到,族人們雖沉默著,但他們的喉結卻上下飛動,他們在嚥口水。瓊想,他們定是眼饞雪羽兒媽的那身肉。
諞子直了聲問,同意懲罰賊的,舉個拳頭。瓊發現諞子不簡單,他問的那話,沒人敢不同意,就喊,他又偷換概念了,雪羽兒媽可不是賊。
諞子說,咋不是?偷了青苗,就是賊。同意的舉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