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無休止地呼喚,
曠野裡響徹我無助的哭泣,
瘖啞的嗓門撕裂了,
但我無法駕馭心靈的馬車,
猶如一個孩子,溺在水中,
卻無力掙出愚癡。
1.末日
《夢魘》一書中記載了阿甲的某次應驗的詛咒。書中說,被焚屍揚灰之後,阿甲仍是時不時就出現在村裡,他老是叫:「懺悔!懺悔!」後來,村子裡便出現了瘟疫。人說那瘟疫是阿甲的詛咒所致。
瘟疫是悄悄來臨的。
村裡有父子去南灘上放牧,撿到一隻旱獺,很肥。兒子說:「我還沒見過這麼肥的旱獺呢。」就燒熟了,父子倆你一塊、我一塊,分吃了,回來就發起了高燒。父親體弱,躺在床上。兒子則赤紅了臉,遊走在村裡,瘆怪怪叫:「阿甲,我可沒惹你呀!」
阿甲舉著手鼓,拿著金剛鈴,在村裡游來游去,厲叫:「懺悔!懺悔!」好些人都見了。
阿甲仍喜歡來找瓊。阿甲相好莊嚴,並無一點兒傷。瓊想,莫非是那場大火治好了他的傷?阿甲說:「現在,我才感謝你舅舅了。我發現,他是真正的成就者。幸好,他給我傳了法,咒子誦了一億。不然,我是沒辦法的,你也拉我,他也拉我,都叫我到好地方去。我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哪個門也不進,只守自己的心。」
瓊問:「這便是自信了。」
「是的。」阿甲說,「所謂定力,便是自信。那命運,只在有命時管用。沒命時,命呀運呀都失去了意義。有意義的,是自己的心。叫他們懺悔吧。」
瓊於是出了門,他很想把阿甲的話傳給世人。也知道,能拯救自己的,只有懺悔。出了院門,見那赤紅了臉的少年,已倒在村口。一群人圍著。
「末日到了。」約翰叫,「天降瘟疫了。瞧,那天門開了,瘟神駕車降到了大地。能救自己的,只有懺悔。」
瓊發現大事不好了。他很想叫村裡人懺悔,可是約翰先說了。村裡人向來把約翰視為妖魔。妖魔叫懺悔,他們是不會懺悔的。
果然,村裡人大笑。寬三上前,在一家門上撕塊寫對聯的梅紅,吐口水,弄出紅色來,在約翰臉上一抹,約翰馬上變成小丑了。他像小丑一樣手舞足蹈著。
「瘟神過後,是火神、風神、水神。能拯救自己的,只有愛。」約翰聲嘶力竭。
「你還是愛那個小寡婦吧。」寬三上前,朝約翰屁股上狠狠踹一腳。約翰展開雙臂,飛出老遠,僕在地上。
這時,人們發現那個赤紅了臉的小伙子已經死了,都一窩蜂圍去看。那約翰也翻起身,顛著身子跑來。
「哎,你爹死了,快去看。」一人遠遠地朝這邊招手。
「你說誰?」寬三吼。
「扁頭死了,他兒子呢?」那人氣急敗壞。
「也死了。」寬三指指地上,「怪,父子倆做伴去了。」
那人叫:「知道不?他們吃了旱獺。那旱獺,是明王家的弄過來的。聽說,那兒的旱獺都死了,還有老鼠。這陣候,跟那年一樣,你們忘了?」
瓊記起了。那年,村裡也是先死老鼠,後死旱獺,最後死人。一抬頭,見阿甲在樹梢上,舉個手鼓,使勁搖。可村裡人都不管他。瓊記起了阿甲的話,鼓足力氣,喊一聲:「懺悔吧!」
村裡人嚇一跳,猴子似跳來,圍了他問:「你是不是瘋子?」
2.燈籠
夜裡,好些人都見到了阿甲。阿甲提個燈籠,舉著手鼓,在村子裡游,時不時吼:「懺悔!懺悔!」開始,人們還以為是瓊在叫,都說:「這娃子的聲音,很像阿甲。」
阿甲搖一陣鼓,又叫:「我是阿甲怙主。懺悔吧!懺悔吧!」
村裡人都出來,果然見到了阿甲。一人說:「這阿甲,想當怙主。」都笑了,阿甲羞得滿面通紅,往遠處竄去。他的聲音遠遠傳來:「我是怙主,懺悔吧!」這時,一人說:「那阿甲,早叫燒了。這又是哪個阿甲?」
這下,村裡人慌張了,他們很想問他:「你是哪個阿甲?」那燈卻遠遠去了。土路上倏然暗了。瓊打個哆嗦。他無助地四下裡望,卻發現自己站在空曠的野地裡,根本沒有村子,也沒有人。只見不遠處,有個老婦人,正在往新墳上攢土。
瓊問:「這是阿甲的墳嗎?」
「我也不知道是誰的。」那婦人道。瓊覺得這聲音很陌生,就努力地望,想瞅出她身份,卻見黑隱了她的臉。
「我也不知道是誰的。」婦人的聲音空空洞洞的。「我只知道這是墳墓。人都說,老墳裡出寶貝,你信不?」
瓊不知如何回答。
「我一直找呀找,想找具清靜的屍體。」那婦人說,「三世修行,不犯戒律,死後再到不動佛國的。我找到它,放法台上,作法三日,他的舌頭就會吐出來。你的速度要快,要一下子抓住它。你一次抓不住,兩次抓不住。第三次,要再抓不住,他就會嗚地飛起來,殺遍三界眾生。於是,你就用了牙,待那舌頭一吐出,你就一下咬去,那舌頭,就會變成一把寶劍。騎了它,能遊遍十方三界。這劍是我的。你的,就是這屍體。它會變成金子。你想,整整一個金人呀,一輩子用不完的,你幹不?」
瓊的心怦怦直跳。那女人已挖開了墳墓,阿甲躺在裡面。瓊奇怪了,他是親眼見阿甲被燒的呀。趁女人分心的當兒,阿甲偷偷睜了眼,朝瓊做個鬼臉。
「你行不?」婦人問。
瓊忽然毛骨悚然,扭頭就跑。那女人嘯叫著追來。「別跑,別跑,娃子,我是你媽媽。」
瓊哪裡信她的話,他死命地跑,卻咋也跑不脫女人的喊聲。
3.鸚鵡
村裡又死了幾個人,死法和那父子倆一樣。約翰說:「果然是鬧瘟疫了,上回那瘟疫,針對牲畜,這回則專門對人的。」
村裡人當然不信。村裡人本來要信的,可約翰是啥人呀?他說的話,誰要是信了,誰就成妖魔的伴侶了。
舅舅從聖地回來了,一進村,就發現了異樣。他問瓊:「發生了啥事呀?村子上頭,咋一大堆冤氣?」瓊講了阿甲的事。舅舅說:「他們冤了阿甲。上回那瘟疫,是明王家的在草場裡埋了咒物,他們冤了阿甲。」
瓊說:「冤了就冤了嗎?」
「冤了就冤了。」舅舅說。
那鸚鵡卻飛了進來,叫:「復仇!復仇!」身後,還有一群小鸚鵡,都叫著同樣的話。瓊笑道:「不見你好久了。原來,你去生孩子了。」
鸚鵡毫不害臊,仍是吼叫。
舅舅說:「這世界夠亂了,你們摻和啥?」鸚鵡說:「可我們也得活呀。」瓊望望舅舅,笑了。
舅舅說:「可是,為啥總叫復仇呢?應該叫懺悔。」鸚鵡說:「那懺悔是約翰說的,我們不說。」說完,帶著孩子飛了出去,「復仇!復仇!」叫個不停。
「全亂套了。」舅舅說。
瓊說:「沒辦法,都不懺悔。」
「所以,才叫瘟疫呢。」
瓊和舅舅出了木屋,見屠漢正蹲在大石上撕爛肉。他的半截手臂變成了骨頭。舅舅不忍心,回到木屋,取了些甘露丸。每次,為了制這丸藥,他都要念九十九遍懺經。他撕塊黃紙,包了丸藥,遞給屠漢,說:「你不懺悔,我替你懺了。吃了吧,就會好些。」
屠漢冷笑道:「憑啥?你有啥權利替我懺悔?我有個啥悔可懺?知道不?我父親仍在地獄裡嚎叫。我說過,他本來沒有地獄,你卻老是地獄地獄地叫,他信了你,才有了地獄。你要是不胡傳混說,他哪有地獄呀?再說,你那茶鍋,本不是你的,是人供的。人為啥供你呢?還不是因為你會騙人。」
舅舅苦笑著望瓊:「瞧,這號人……」
「滾吧,假仁假義的東西。」屠漢叫。
阿甲在遠處嘲弄地望舅舅。舅舅說:「你甭望笑聲,賊不犯,是遭數兒少。」
4.鑽襠
金剛寺的幾個和尚死了,不是被瘟死的,是自殺的。死法很相似,都上了吊。死前也沒任何徵兆,忽然間,就將腦袋套入了繩圈。
先後死了四個。
第五個,才將腦袋伸入套內,就叫人發現,救了下來。
他說:「我還以為他真是怙主呢。那念珠,金光閃閃,要往我脖子裡掛,我就伸了脖子,叫他掛。」那和尚,才從樑上解下,脖頸裡還有個繩圈兒。
另一個給舅舅解釋:「見他上了吊,我們趕緊解下。那幾個沒來及救,就死了。」經堂上,放著四具屍體,都蓋個陀羅尼被。
「又是阿甲鬧的。」舅舅歎息道。
「不是阿甲。」那和尚辯解道,「真是怙主,穿了法衣,好個莊嚴。那念珠,五彩繽紛,金光射來,滿身滿心的清涼。誰會想到在上吊呢?說不准他們……」他指指那幾具屍體:「都到極樂世界去了。」
管家很不高興:「照你的說法,倒是我們害了你。」
「我可沒說。」那和尚道。
管家道:「老見阿甲在院裡轉,一見人,就抖著那念珠問:『你說,這是什麼意思?』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瓊笑了。他想,阿甲在說:「我念了一億遍咒了,你們算啥?」
「我不知道你要回來。我派人去給怙主匯報了,叫他派個人來。」管家說,「這會兒怕要到了。」
瓊跟了舅舅出門,去接怙主派來的法師。寺門外,有兩座山,原來一樣高,是夫妻。後來,妻子山跟人偷情,叫丈夫打折了腳,就矮了一截。阿甲正叉了腿,立在兩山間。遠遠地,十多匹馬,一頂轎子正走來。
舅舅笑了,對瓊說:「這阿甲,孩子氣十足。」瓊笑了,喊:「阿甲,你幹啥?」阿甲豎個手指,吁了一聲。
管家茫然地望瓊,問:「阿甲在哪裡?」阿甲喊:「別告訴他。」瓊就走過去,坐在台階上,看阿甲的惡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