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氣越來越濃,那真是惡臭。雪羽兒閉了氣走。她想起了村裡人的許多不是。她懶得跟他們打交道,甚至也懶得想起。久爺爺老說她菩提心不夠,叫她多發菩提心。在每日的觀修裡,她雖然老為眾生父母消業祈福,但她的眾生裡,似乎並無村裡人。一想起那些曾叫媽受過苦的人,心中就會騰起一股嗔意。久爺爺說,你最該殺的,是嗔心。記住,火燒功德林呢。
舅舅家的莊門緊閉著,雪羽兒不用敲,只一錯,就錯開了掛著的鎖扣。三轉兒正躺在院裡曬日頭,一見雪羽兒,三轉兒露出一絲笑。他的五臟六腑已沒了支撐,都堆到下腹裡去了。但三轉兒的笑還是很燦爛。他歡歡地叫,媽,姐來了。好一會兒,見舅母出了門。舅母臉腫著,眼睛成縫兒了。她只是禮節性地嗯一聲,讓雪羽兒進了屋。屋裡有一層灰,想來好多天沒擦了。舅舅在炕上躺著,見雪羽兒進來,他掙扎著起了身。他啥也沒問,但雪羽兒覺得他說了好些話。她想,自己上回惹了禍,也許連累了舅舅。
舅舅雖然識幾個字,但因為窮,加上舅母又風流,村裡沒人看得起舅舅。據說舅母的褲帶可以向村裡的任何男人解。閒時,男人們就在南牆灣裡探討在舅母身上的感受。又據說,舅母老打舅舅,每次,她都將瘦小的舅舅摁在地上,壓上自己碾盤一樣的屁股,直壓得舅舅嗷嗷大哭。但舅母也有舅母的好,舅母幹活猛,每到秋收時,諞子就指著成熟的麥地說,割一畝,給三個工。也就是說,割上一畝地,能掙三天的工錢,舅母就能從半後晌一直割到次日上午。她一晝夜能割一畝五分地,就是說她一天能掙四天半的工錢。舅母是村裡掙工錢最多的人。因為她的能幹,每到秋上結算時,舅舅才能從家府祠背回勉強能維持多半年的口糧。
舅舅爬起身,他啥也沒問。他沒問當然好,雪羽兒也不想告訴他自己在哪兒。她掏出狼肉,三個娃兒撲了過來。舅母掄起巴掌,只幾下,就扇倒娃兒。娃兒們直了聲嚎,他們的嚎像在呵氣,沒有聲音。雪羽兒想,真餓壞他們了。她取過切刀,切了幾塊狼肉,分給他們。三轉兒接過自家的那塊,一口吞了,又一把搶過哥的那塊,風一樣出去了。老二大哭,雪羽兒又給他切了一塊。
瞧,丟人現眼的。舅母歎道。
雪羽兒沒說啥。她不喜歡舅母。舅母的臉浮腫很厲害,因為她老趁舅舅外出時往家中引賊漢子,雪羽兒最噁心她。某次過年,媽叫她去看舅舅,一進門,見炕上偎幾個男人,舅母跟他們打鬧著,沒理睬雪羽兒。自那後,雪羽兒很少進舅舅家門。
雪羽兒問舅舅,村裡咋死了這麼多人?庫房裡不是有糧嗎?
那是戰備糧。舅舅說。諞子派族丁看呢。村裡差不多的人家都死了人,全家死了的也有好幾戶,再這樣,全村都沒救了。舅母說,要死,都死光才好。她的眼裡射出仇恨的光,雪羽兒打個冷顫。怪怪地,她覺得舅母變了。以前舅母雖然很浪髒,身上卻無這種陰冷味。她想,仇恨會叫人變惡的。
雪羽兒給舅舅喂塊狼肉,舅舅咕嚅著嘴。他的眼窩深枯枯的,眼珠兒瓷了似的。咕嚅了好一陣嘴,舅舅說,沒救了。這日子,熬不到冬天了。
雪羽兒說,麥子雖沒成熟,也有些面仁了,偷些來,吃呀。舅母一聽,慌慌地四下裡望,說,你快別胡說,你不知道,誰偷青,打死白打死。山窪裡的那些屍體,有些是餓死的,有些是叫打死的。
舅舅說,丫頭,你弄些水,把這肉多煮煮,我咋嚼不動?雪羽兒應一聲,她到外面弄些麥草,一揭鍋蓋,卻發現鍋裡已長了綠毛。那股熟悉的惡臭撲了來。一扭頭,舅母正陰陰地望她。她忙撈過鍋鏟,鏟了那些綠毛,才發現那發出惡臭的,是幾塊肉……就奇怪,他們哪來的肉?聽得舅舅解釋道,是和尚送來的羊肉。雪羽兒忍了噁心,將那臭到極點的黏物鏟入一個破臉盆。一根手指卻突地跳入眼中,那指甲亮亮的,正朝她笑呢。
舅母訕訕地笑道,得生個法兒活呀。
雪羽兒忍住噁心,洗了鍋,添些水,煮了狼肉。她老覺得舅母的眼睛在她身上掃,她不敢回頭。因為那神氣,很像餓死鬼望蒸饃。她覺得很膩歪,入了幾把火。她走出院門。娃兒們正遠遠地望鍋呢。她想,娃兒畢竟是娃兒,等肚裡有些食,就歡實了。忽然,卻見三轉兒偷眼望她,那神色,竟也和舅母一樣。她不由得一噤。
煙洞裡的煙直直地升上了天空,升到高處,又散落下來。院裡朦朧了好多。她覺得煙也有了同謀的味道,它們詭秘地向雪羽兒漫來。夢幻感更濃了。
雪羽兒又抱捆麥草,進了屋。舅舅問,她好嗎?舅舅總用「她」代替「姐」。雪羽兒嗯一聲。入了幾把火,鍋裡蒸氣四溢了。火光從灶火裡溢了出來。一見那火光,雪羽兒有些好笑自己了。她想她真是神經過敏。果然,這樣一想,就發現舅母的眼裡只有感激,但舅母啥也沒說。舅母是個要強的女人,她定然不想讓雪羽兒看到自家的窘樣。雪羽兒很想說,這年月,都這樣。但她知道,一說,舅母會難受的。她想,還是啥都別說的好。
煮了一陣,雪羽兒用筷子戳戳狼肉,軟和多了。她撈出一塊,撕成了長長的絲兒,澆了熱湯,問鹽在哪兒。舅母說,不嘗鹹味半年多了。雪羽兒端過碗,給舅舅喂。舅舅先喝了幾口湯。這時,雪羽兒忽然可憐舅舅了,因為她從舅舅臉上發現了母親的影子。她心裡騰起一股暖暖的東西。她夾起狼肉餵給舅舅。聽得耳旁轟隆著,原來是舅母正舉了勺子喝湯。娃兒們撲了來,舅母一推,娃兒們便跌到門外了。卻沒人哭,都爬起來望爹媽的嘴。雪羽兒鼻子一酸。
吃了半碗,雪羽兒說行了,別脹壞。她端過碗,朝娃兒們喊一聲,他們便歡歡地撲了來。雪羽兒一人一口地喂。她想,應該多帶些狼肉的。
舅母說:丫頭,別走了。黑裡,我給你說些事。
雪羽兒望望鋪著一層灰土的炕,皺皺眉頭。她說不了,媽會急的。其實來時媽說過,要是遲了,叫她明天來,千萬別走夜路。雪羽兒也不想走夜路。一想沿途的那些屍體,她就頭皮發麻,但她也怕舅舅家的炕。
舅舅說,住下吧。夜裡我給你講你媽的事。說不定啥時候,我就到另一世了。
雪羽兒想,也好,就囫圇身子滾一夜吧。
3.炕沿上的一溜人頭
白孤孤的月光從蒙了塑料紙的窗戶裡透進來,照著炕沿上的一溜人頭。
舅母帶了三轉兒住裡屋。裡屋的炕上鋪著麥草,舅母跟三轉兒就在麥草裡滾著。雪羽兒很有些過意不去。
舅舅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像在說夢話。舅舅講著媽的故事。有些,雪羽兒聽過。比如,媽說死了好多人,人頭跟灘上的亂石頭一樣滾著。媽說,那些騎兵愛砍人腦殼,他們吆了馬,吼叫著而來,媽夢魘一樣跑呀跑呀,身後密雨般的蹄聲也夢魘一樣裹了來。一個個人頭飛了,它們邊發出驚恐的叫,邊在空中打著旋兒。它們大張著口,很想咬拿刀的人,但最後只咬了一嘴的沙石。後來,它們被吊在馬屁股上,成了人家功勞簿上的一個道兒。
舅舅說,你媽跑呀跑呀,跑不脫那夢魘。刀子們呼嘯著。後來,媽身邊的男人們的腦袋都飛了,女人們被趕到一處大院裡。那獰笑的男人中,就有你媽後來的丈夫。
就這樣,舅舅歎息道。媽當了俘虜。
媽沒說過她後來的故事。
村裡人都知道她後來的故事,可雪羽兒不知道。
雪羽兒知道,媽不想揭那傷口。
舅舅說,不說了。屋裡就寂了。
白孤孤的月光照進屋裡,照著炕沿上的一溜腦袋。
雪羽兒像在做夢。
4.切刀的曳風聲
裡屋裡響著吃蠶豆的聲音,在夜空裡很瘆人。雪羽兒沒有睡意。舅舅空空洞洞的話還在心頭響。月光照著舅舅的臉,舅舅在拌著嘴。他在吃著月光。月光的味道定然很美,舅舅一臉幸福。只是那拌嘴聲很響,有種怪怪的味道。娃兒們都睡了,但雪羽兒卻覺得他們都瞇縫著眼望她。遠處傳來狼和野狗咬戰的聲音,鬧嚷嚷的,也很響。
舅母仍吃著蠶豆,嘎崩嘎崩的。真不知她從哪兒弄來的蠶豆?好久沒吃蠶豆了。記得,只有在族裡分紅之後,她才能吃到炒得幹幹的蠶豆。記得那味道很香。一聽舅母吃蠶豆,雪羽兒的口水就下來了。
她想,舅母真貪心,只顧自己吃,連舅舅也不管了。
忽聽得舅母叫了一聲,雪羽兒——,雪羽兒——。雪羽兒想,要是舅母知道她在偷聽,會難堪的,就沒有應聲。
窸窣聲從裡屋響起了。踢踏聲出了裡屋。雪羽兒很好奇,就瞇縫了眼。月光下望去,舅母正往嘴裡放的,竟是個手指樣的東西。雪羽兒心一緊。舅母慢慢飄向娃兒們,她張了口,往娃兒們臉上呵氣。她長長地吸了氣,慢慢地呵出。雪羽兒知道她在給娃兒們噴精氣。有時,村裡娃兒病得很重吃不下飯時,當娘的就會在娃兒熟睡時,給娃兒一口口噴氣,就能將媽的精氣傳給娃兒。有時,人們困到沙漠裡時,兩人也這樣口對口呼吸,你呼我吸,就能活很長時間。雪羽兒想,舅母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呢。
舅母噴了一陣氣,又進了裡屋,很快又出了裡屋。月光照著她的臉,白白的有種陰氣。雪羽兒見舅母臉上的腫消了,顯得很受看。她想,怪不得村裡男人愛黏她,她也是美人哩。卻見舅母陰陰地望她,雪羽兒吃了一驚,也這才發現舅母手裡提著一個姜錘石頭。那尖尖的石頭發出藍幽幽的光,彷彿一團燃燒的鬼火。雪羽兒見過鬼火,藍幽幽的,一絲一絲舔著天空,那模樣,跟風中飛舞的駝毛相若。舅母慢慢地走來,影子般悄無聲息。舅舅的拌嘴聲沒了,想來他已吃飽了月光。月光仍一暈暈蕩進窗裡,傳遞著一種陰陰的信息。舅母的眼睛也放出藍幽幽的光,雪羽兒不怕舅母,卻怕那藍幽幽的光。她屏了息,極力叮囑自己別怕。她悄悄動動手指,發現它們還自如著,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