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的身影很高大,雪羽兒知道是自己睡倒的緣由。要是她站起來,舅母也不過是平常的身坯。她想,舅母為啥這樣做呢?但答案明擺著。舅母的臉上寫著猶豫,她定然也在鬥爭著自己。她知道舅母不喜歡她,但舅母畢竟是舅母,何況她是給她家送狼肉來的。聽得舅舅翻了個身,她知道舅舅醒著。聽得舅舅悄聲問,你真胡來?舅母沒答話。舅舅就啥話也不說了。雪羽兒想,要是舅舅沒醒來多好,他沒醒,自己還有舅舅;他一醒,這一生她就再也沒舅舅了。聽得舅舅又說,不要叫丫頭受疼。雪羽兒想,他總算還記得自己是外甥女兒。又想,他們為啥不想想自己睡沒睡著?忽然,她發現不知何時,自家脖子裡已多了道繩子,一端在舅舅手裡,另一端在三個娃兒手裡。他們屏了息,他們時刻準備著。要是一見她醒來,他們定然會用力的。雪羽兒想,三個娃兒也沒救了。她這才明白,舅母方纔的那陣呵氣,定然是在叫醒娃兒們。
舅母舉了石頭,她舉得很高,她憋著氣,這樣她可以使出更多的力氣。舅母的眼睛睜得很圓很大。雪羽兒記得,她的眼睛本來只腫成個縫兒的呀。看來,一切都是迷惑她的。夜空裡忽然顯出一些陌生的面孔,都在朝她笑。雪羽兒明白了,他們定然也死在舅母的姜錘石頭下了。她想,怪不得別人家死了那麼多人,舅舅家卻只少了一個娃兒。她忽然明白了,那些死去的男人,定然是舅母的相好。他們被舅母哄上床後,就在姜錘石頭的呼嘯中進了陰司。他們都是風流鬼。他們睜了色迷迷的眼睛望雪羽兒。他們或是想找替身,或是在等雪羽兒進入他們的世界後再強暴她。這一想,屋裡竟多了好些人,他們都舉著姜錘石頭。雪羽兒發現,自己已陷入了包圍。
那姜錘石頭緩緩落下了,曳著風聲。那本來很快的速度在雪羽兒眼裡像高速攝影機一樣緩慢,那本來很輕的風也怒濤般吼了。男人們都在喊加油。他們齜著黃牙,噴著臭氣;他們大睜著流著膿血的眼。他們知道雪羽兒醒著,他們擠眉弄眼地提醒舅母。舅母卻不動神色地將那石頭砸下。雪羽兒本可以抽出手,她一下就會抓住舅母的手腕,再一扭,就會折斷它。她相信舅母的手腕會發出劈柴般的聲響,跟黑烏鴉的叫聲一樣充滿整個屋子。她覺出,頸部那道繩子正蓄勢待勒,它像脹滿了內力的蟒蛇一樣顫動著。雪羽兒覺出了扯繩者的興奮和緊張。他們定然垂涎雪羽兒那身處女的嫩肉,他們已經吃膩了老男人的粗皮老肉。他們對送上門來的細皮嫩肉流著口水。他們可不管她是外甥還是表姐,她只是一嘴可口的肉。她的乳房跟駝峰一樣鮮嫩,她的手腳跟熊掌一樣瓷實,她的脂肪跟酥油一樣香美,她的舌頭更是妙不可言。要是加一點兒「十三香」之類的調料,味道就更可觀了。雪羽兒甚至看到他們流溢著油水的嘴正嚼著自己的肉,她的手指被舅母當成了蠶豆嚼得嘎崩直響。舅母的臉上流光溢彩美麗無比,她那性感的嘴唇拌動出十足的風韻,令那些風流鬼們越加垂涎三尺。他們輕歌曼舞著,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
姜錘石頭仍在緩緩下落,曳動的風聲脹滿了天空。藍幽幽的光四下裡亂竄,很像漫山遍野的老鼠在磨牙。舅舅的心跳洩洪般喧囂。待那石頭快要吻到雪羽兒的頭時,聽得舅母低哮了一聲:「死吧,你!」舅母期待著石頭下爆出的沉悶動靜。以前,那動靜或鈍或脆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這要看石頭著處的胖瘦和範圍而定。要是發出噗哧一聲,說明那食物是個肉頭胖子,或是著石處正在鼻頭上——有時,那慣於搗姜的石頭會砸出四溢的鼻涕,這當然是很噁心的事。
要是石頭發出清脆和歡快的叫聲,說明那食物是個瘦子,或是石頭正中前額——有時,用力過猛砸塌前額,腦漿要是四溢就太暴殄天物了。要知道,腦漿是人身上最有營養的東西。三轉兒最愛吃眼珠和腦子,每到鍋中熱氣大冒時,他就首先撲了上去,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摳下眼睛和周圍的一大團肉。眼珠是黑的,包眼珠的卻是灰澄澄的白,咬來,都是瓷瓷的香。唯有咬眼珠時,苦水稍有點苦,但那香總會淹了苦味,就像太陽總會吹散烏雲一樣。舅母希望這次聽到一聲銳響,因為老伴說別叫丫頭受疼。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她不希望自家的外甥女兒受太多的疼痛。她當然希望那石頭擊中天門臉或是太陽穴,那兒要是著了一下,人就會暈過去或是死去的。她跟專職的劊子手一樣,熟悉所有的關竅。她當然希望聽到銳響。
沒想到的是,她卻聽到了一聲悶響。從質感上感覺,跟砸到肚皮一樣。她當然很吃驚。只是她的吃驚叫月夜貪污了,雪羽兒看不太清楚。
舅母吃驚地發現,雪羽兒正望著她。她不知道那一石頭落在何處。從質感上,她懷疑石頭落在了枕頭上,但雪羽兒正枕著枕頭。
舅母發出一聲怪叫。她再也不怕吵醒誰了。她瘋了似的掄那石頭。每次,都覺得砸在了枕頭上,但那枕頭,明明是在雪羽兒的頭下呀。
舅母終於累了。
她扔下石頭,逃進廚房。很快,她舞個切刀撲出。她叫,你們等啥,叫她走了,你們還想活不?從她的語氣上聽出,她不僅僅是想食物了,她更想滅口。
切刀曳風聲很利。很難相信,晝裡看來那麼弱的舅母,竟能使出密雨般的刀法。想來是她剁餃子餡時練就的。但怪的是,那切刀砍中的,仍是枕頭。枕芯裡的麥草飛了出來,像蜻蜓一樣在屋裡飛竄。
扯緊繩子,舅母叫。
雪羽兒覺得頸中的繩子緊了。她怕動作稍慢著了道兒,就倏地扯了繩子,起身去了院裡。她的動作很快,她到了院裡時,舅母仍在砍枕頭。
舅舅和娃兒們沒有鬆手,就都到院裡了。雪羽兒很厭惡他們,使個手法,手中的繩子和墜物就成了流星錘。她覺得那流星錘很輕,就想,他們真餓壞了。
舅母扔下切刀,大哭。丫頭呀,我們也想活呀!
她一哭,舅舅和娃兒們都鬆了手。他們黑鳥般四下裡飛去。
娃兒們也哭了。一個黑影滾了來,跪在雪羽兒面前,是舅舅。
舅舅嗷嗷大哭。
5.包天大禍的緣起
《空行母應化因緣》中說,雪羽兒出了舅舅家時,時辰才到半夜。她的心怪怪地靜,如虛空粉碎,如大地平沉。那本是久爺爺說的開悟時才有的覺受。她莫非開悟了?一種驚愕至極的感覺籠罩了心。舅舅邊磕頭邊求她別亂說,他說他沒臉見人了。舅舅說村裡人都這樣,那些進了村的乞丐都這樣成了村裡人的食物。誰都這樣幹,可誰都不明說。能叫人猜了去,不叫人聽了去,更不叫人見了去。這下,雪羽兒聽了也見了。要是告官,他們就沒命了。
雪羽兒沒說啥,出了舅舅家。
白孤孤的月亮照著白孤孤的村落。她嗅出了那股奇怪的惡臭。她看到,村裡人的鍋裡煮滿了指頭,都是娃兒的指頭。記得山窪裡娃兒的屍骨最多,有好些都是白灰灰像煮過的樣子。她想官家可能不知道這情況。她想,明天她一定要去涼州城反映這事。她想,要是救濟糧一下來,那麼多命就有救了。
月光雖亮,十步之外就黑黢黢了。舅舅家給她的驚愕沖淡了暗夜裡的恐怖。以前,她在一百零八個凶煞之地坐過靜。據說,凶煞之地帶來的驚愕跟見性時的覺受很接近。那麼,此刻自己感覺到的,定然是一種悟境了。眼前的一切都幻化般虛朦著,山川大地都成了影子。記得當初,為了尋那些凶煞地,她跑了好些地方,但所有凶煞地坐靜的驚愕覺受加起來也不如此刻。原來,真正的凶煞,竟然是自己的「骨頭主兒」。她眼中的一切,都顯出另一面了。
她很想回老山,可又想,既然出來了,就索性進涼州一趟,把金剛家挨餓的事反映一下。她很想說出吃人肉的事,但一想媽,心一下子軟了。她又想,我不說誰吃人,只說人吃人呢,想來也牽連不出舅舅來。
月光下走路雖好,可也有不好處,就是她老是看到月光下扭曲了一地的屍體。肉多沒了,不知是人吃的還是狼啃的,都一樣。吃了就吃了。聽說張獻忠佔四川時,就老殺人當軍糧,川人殺淨了,就殺自己的兵馬。他有數百萬人馬,有大半是自己殺的。等到清家追上時,人馬已大半叫他自個兒殺了,清家只一箭,就射了他一個透心涼。可見吃人的人,也不僅僅是舅舅一家。
雪羽兒盡量不去看沿途的屍骨,但那綠燈們卻老往眼裡撲。雪羽兒知道那不是燈籠鬼,而是狼和狐子們。阿甲說那段日子是狼和狐子的天堂歲月,到處是美食。它們也懶得進攻活人。雪羽兒備了繩鏢,她用一種特殊的法子纏在腰間,一遇事,一扯繩頭,鏢頭就飛出了。
阿甲說,雪羽兒那夜並沒有害怕,她只是吃驚。你知道,吃驚是比害怕能量更強的情感。害怕僅僅是當下,吃驚卻扯住了過去當下和將來。阿甲的敘述老是自相矛盾,他曾說雪羽兒於一頓茶工夫去了數百里外的蘭州買來了包子,現在說她進趟涼州卻化了半夜工夫。我們別管他咋說吧。他可以解釋雪羽兒不想快走,只想慢行。他有許多理由,我懶得揭穿他。
阿甲說雪羽兒到涼州城時縣裡人正開大會。一個大官正在講話,那人講話牛得很,口氣很大。他說河西地區的土地比英倫三島還大,他在河西講話,就等於在英倫三島講話;在英倫三島講話,也就等於向世界講話。阿甲說這是涼州當年的紅人之一。當時的涼州還有好些紅人,有的甚至被寫進了詩。阿甲說這號詩人是百姓的罪人,他們歌頌的,都是當時餓死百姓的罪魁禍首。他們後來都不得善終。他們都是拉拉隊員。阿甲說,當一個小屠夫在拉拉隊的歡呼聲中成長為大暴徒時,暴徒手中的屠刀最終會掄向拉拉隊的。
我惡狠狠臭了阿甲一句:不許放屁,試看天地翻覆。
雪羽兒又渴又餓,她待在會場邊緣,她不敢打攪那個理直氣壯的大官。她想等會議結束後再反映問題。阿甲說,正是這等待救了她。不然,她是活不到成道的那一日的。
忽然,雪羽兒聽到一聲慘叫:安爺,人吃人啦!
那人說的,正是雪羽兒想說的話。幾個人撲了去,想摀住他的口,但那人還是說了一大堆雪羽兒心裡的話。雪羽兒估計那個姓安的大官會立馬派人送救濟糧,至少也會派人調查一下。可是,安爺卻吼了一聲,罵他造謠,給涼州百姓的臉上抹黑。
「槍斃!槍斃!」那大官吼。
一人怯生生說,安爺,他當然該砍頭,但能不能走走法律程序?
安爺吼,老子就是法律。槍斃!槍斃!!
一聲槍響後,雪羽兒的舌頭就立馬成干皮了。
阿甲說,那時,從涼州到甘州有幾百里路,沿路的樹上,都吊滿了人頭和屍體,或是餓死的,或是叫斃了的。
回來後,雪羽兒就進了老山。後來,她又出了老山。也是在一個有著白孤孤月光的夜裡,她鬼魅般飄向族裡的倉庫。
這成為她後來包天大禍的一個緣起。